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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与狂 王蒙 1274 字 3个月前

岂止是读书与听乐,我也要写书,因为我有我的日子,对于一个十九岁的我来说是太多太伟大太丰富太有趣太有意义的日子,绝对难忘也不能够忘记的日子。我要编织我的日子,我相信,我完全相信“这儿青年都有远大前程,这儿老人到处受尊敬”,相信“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相信“红旗飘哗啦哗啦响,全中国人民喜洋洋”,相信“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开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相信“在祖国和平的日子里,生活天天向上升”。日子因编织而更加美丽,如丝线因编织而成为珍品绝技。我要创造一个我们的世界,我要安排我的臣民,我的爱怨情仇,我的悲欢离合,我的意外与巧遇。我要设计我的高亢与低迷,华赡与质朴,抖颤与延伸,悲切与粗犷。我有烦闷与激情,我有语言与文字,我有旋律与节奏,我有兴致与才华,我有智慧与勇气,我有心境与向往,我有不似疯癫、更胜疯癫的狂舞。我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新招术新技巧新想象,我有足够的创造力颠覆力覆盖力与爆发力。我要使这里的那里的各自的面目一新:文学、心情、人生、忧愁、内火、外感。我会以退为进,以进为退,高举轻放,浅吟深泣,有大劈叉、车轮翻与旋子连连。当快乐编成了言语与音符,那是言语的花环,那是音符的身段。当悲哀编成了句子与乐段,当句子与乐段运用了合适的修辞手段配器,当句子与乐段变成了如诗如梦如歌,那时悲哀成为动人的花朵,不平成为绝妙的反讽与谐谑,鸡零狗碎的生活因编织的绝技而成为永远的图案,委委曲曲的霉头变成黄金般的片片落叶,而随便一个笑容,而且是笑在刚刚起床,尚没有梳洗干净打扮停当的时候,也永远流露着鲜明与芬芳。当疑惑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形式乐曲形式,疑惑编成了永恒的诧异,诧异编成了变奏的突兀与情节的匪夷所思,当结构引人入胜,疑惑也进入了永恒并徜徉于从大地到太空的时空。当生命击中了自身独一无二的语言与旋律的靶心,当生命用比生命还真实还强烈还生动还永久还完美的言语与音乐形式与众不同地体现了出来,歌唱了出来,演奏了出来,展示了出来,生命与你的长篇小说、史诗与交响乐同在,你的作品得到了永远的生命。

我十九岁的时候听柴可夫斯基,我确信《悲怆》就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就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就是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就是他。比他本人还动感,还天才,还生命,还真诚,还鲜活,还令人赞美落泪,还超凡脱俗,绝对没有你我他都有的那些活人无法摆脱的汗臭、腋臭、口水、尿渍、饱嗝、排气。柴可夫斯基当然无可置疑地得到了永生。那么《白痴》呢?《罪与罚》呢?《卡拉马佐夫兄弟》呢?《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呢?至今它们在折磨着你,痛苦着你,酷烈着你,感动着你。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八个字就足够推动一个青少年追求共产主义,想当共产党员。而苏联共产党是那样不待见他,多半他也不待见十月革命。读他的书如进入噩梦。噩梦成为激情,成为滔滔不绝、泥沙俱下的洪水,成为痛斥痛骂痛哭,成为大雷雨大风暴,成为对灵魂的拷打与翻过来调过去的清洗与消毒,做一次手术,再连续做十三次手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获得了永生。当苏联不接受他不包容他的时候他的作品仍然像哭号一样地震动大地,他的血泪像浪涛一样地冲决了堤坝,而其后,苏联回到俄罗斯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坐像端坐在莫斯科的古老大街上。他活在他的作品里,他的作品活在我们的心里,从十九岁,到七十九岁,和以后。

我也能,你也能。快乐能悲伤也能。正常也能疯狂也能。死人也能活人也能。十九岁也能九十岁也能。诗歌能散文也能。提琴能竖琴也能。文字能五条线上的蝌蚪也能。我的心随着那蝌蚪而游潜。我的心随着那韵律而伸展。我的心随着那线段而波动。我的心随着那段落而忽闪。你赶上了重要的变化,你写下了重要的发展。你从十九岁时候开始的书写,延续着仍然延续着,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语的蚊蛆,不管有多少不除不快的决心,不管有多少在阴影里整理出来的材料与中伤的途径,你的十九岁,你的灯下十九岁已经延续到了今天。

十九岁是一个高峰,它百感交集,百业俱兴,百科俱学,百思自得其解也难得其解。十九岁我见到了你,你使我上了天,也使我回到地面,变得踏实,变得与十九岁开始告别。告别了仍然不依不舍,仍然一想起来就回到了十九岁,就八面来风,十六面感动,我以我血荐轩辕,我以我血荐文学,我以我血荐爱情。十九岁开始了写作,我的世界,我的书,我的词儿,我的波涛与彩色,我的日子!我的台灯,我的蘸水钢笔,最常用的墨水是天津的鸵鸟牌与北京的北京牌。很快我的中指关节左侧出现了小鸟蛋式的茧子,六十年过去了,历久不衰。这灯这笔这茧子毁灭了我也造就了我,使我在十九岁结束后有那么多次从头做起。

然后有连续性的中断,有突变,有不变中的万峦,万峦中的不变。

不但有十九岁的激情,而且也有七十九岁的烦闷与创造的勇敢的躁动。那个晚上

的与你的会晤,是开始也是告一段落。回首十九岁并不遥远,这样的回首不再伤感,对于伤感已经得到了“生猛大夫”的恶治。这样的回首越来越变成了开心的笑声,就是说遥远可能变成阔大,伤感早已变成疫苗,变成了对于大悲大恸的预应。我们不可能超越平凡,躲过平凡,脱离平凡。您的十九岁意味着你立马成为二十岁直到两倍的、三倍的、四倍的、五倍的十九岁就是九十五岁,除非中间收到松月下山岗的邀请。十九岁是我的基点,一个基本点,十七岁就是十九减二岁,三岁就是十九减十六岁,八十岁就是十九加六十一岁,而寿终正寝,就是十九加n岁或x岁。而不管多少岁,何况,不论是不是十九岁,你至今仍然感动着,写作着,想念着,烦闷着也激动地高跳高蹈着,我想起来,仍然有那么多那么多,还没有完全、或者是完全没有,没有告诉你。

亲爱的,已经不少了。经历与心思,倾诉与反刍,设计与被设计,左右逢源与内外夹攻,闪转腾挪与干脆一头撞将而去,举重若轻与平白无故,呕心沥血与硬是杀不出的重围,一本书,又一本书,一切都从十九岁的那个深夜开始,在都认为不可能的时候,至今,而且,还远着呢。

第八章 奇祸·奇缘·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