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已经八十大寿了。就在昨天夜间,你还做了关于错误、贻误、阴差阳错的奇梦。你骑着自行车去赶火车,这本身已经漏洞百出。你停不下你的自行车了,因为你的车子飞奔在陡峭的大下坡路上。你捏不住闸,也降不下速。这实在是奇祸。你年轻时候多次梦见在深夜关键的转车场合误掉了车。你误车已经误了六十年。误误误,夫复何言?这次的从自行车上下不来比任何一次梦境都简单也都荒谬。
做这样的梦是不是有一点浑不论(读吝)?你居然在梦里也还没有完全丧失应变与抗逆的能力,你设法掉车头,你很好地掌握了车把,你掉转了溜车的方向,你判断如果你从a到b走的是下坡,无法制动,那么相反方向,从b到a就一定是上坡,就是你不制动,位置带来的势能也会让你的车轱辘迅速停传。奇异的是梦里的上坡并不降速。你与火车越走越近的时候看到了火车的启动开行,你听到从小就听惯了的火车的铿锵作响,温暖而又孤单。你在最关键的时刻与你迫切需要登上去的车厢擦身而过,至少有三张车窗内的脸孔像是等待你的知音知己亲爱,你的精神安慰。你怒而飞,像庄子描写过的那样,丢掉了自行车。你火速地追逐着火车,问题是你终于上了车,你赶上了车次。却找不到亲爱的安慰了。当然,只是说明你的梦的耐性没有等候到你找着你要的人,梦里没有找到的,醒来不妨接着找,反正你已经上了车,就像那位文学的瘪三自称赶上了车一样。你怎么赶上的车,跑?跳跃?像道士一样地作法?你已经梦不清楚了。你到老也缺失把梦做清晰做实在的功能。
这样的梦宜于三四十岁的人做。更年轻的人不但总是赶得上车而且赶得上飞机直到枪弹或者导弹。七八十岁的人则根本没有必要赶什么车、转什么车、上什么车。这样的梦其实有一些差失,这样的梦显得仍然幼稚,而且说不定预兆着一点灾难。
差失在语词中完全不与奇祸沾边。它们不是同义词。但是生活中这二者完全可能绑在一块儿。因为生活中有人为的成见、挑剔、怒火、刚强、偏见,作威作福,作灾作祸也能作幸作兴施恩。怒火滔滔,使人伟大。仇恨滔滔,使人威严。悲愤滔滔,使人强悍。而习惯了呼幺喝六刮风打雷的伟人会沉迷于兴祸的霹雳般的宏伟。奇祸滔滔,使人终于学会了苦求自己生活中的奇缘,欣赏自己的命中奇葩。于是有了那个夏天。
毫无道理或者自有定数,那一年的春天你已经感觉到了无比的烦闷,你已经觉得事有蹊跷,你已经有满地找牙的狼狈与尴尬,你已经料到平安无事,则无天理。
因为你已经在阳光中欢实了九年,沉醉了九年,长袖善舞,多理不辱。你在不到二十三岁的年纪想着的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是吃苦的一代。我们有吃苦的文化与宿命。你已经忙忙活活、热热乎乎、会上会下、人前人后殷勤了三千个昼夜,你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夏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为什么有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是因为《武训传》里的小桃姑娘吗?饰演者王蓓,她也演过郭沫若话剧《屈原》里的婵娟。她是作家白桦的妻子,过早地死于癌症。是因为被责难的小说《我们夫妻之间》《洼地上的战役》?那神经质的路翎与可怜巴巴的萧也牧!是因为一切许诺都实现得飞快,超快,而飞快地实现了的好梦,却因为它们的轻而易举的大功告成而退减了当年的光泽?同样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是一把抓出了一大把害人虫、豺狼,一抓就抓出来就闪电降温冻僵了的毒蛇。嗷嗷叫的义愤,乒乓乒的声讨,棍帽漫天飞的二人转式混战,狗血喷头的典礼,有枣三竿子、无枣三棒子的天真烂漫。历史是不是正在变得随心所欲、要有就有、要没就没,忽东忽西、上天入地?
于是忽悠成了群众运动的法门,大话成了泰山压顶的软硬实力,人的命运可以任意摆布,白与黑也完全失去了确定的分辨。
是在弥天的大雾里吗?你只不过离开海岸游了十几米,你突然发现你已经埋在大雾当中,四面无岸,无人,无东南西北,无上岸与下岸的区别,无出发与返回,无安全与危险的选择。你好像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你突然觉得难以辨认,你忽然觉得四面陌生,你问自己:你究竟偷了谁的牙膏,还是钱包?你究竟是强奸了妇女还是出卖了自己的母亲?那是在你宴请你的友人之后,你们吃了许多,你理应缴纳费用,但是在你离开餐馆之后突然发现你没有缴钱,你竟然损害了合法经营的餐馆老板的利益。而且你怀疑,如果你回去缴钱,你很可能被当作欺诈的骗子被警察带走。你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好了裤子,是不是遮住了你的不雅的器官。
抓住他,抓住他,你听到了愤怒的合唱。大雾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主要是找不着岸。跪下吧,跪下啊,你听到这样的悲从中来的呼吁。你有罪,你有罪,你听到了公审的判决。人民振臂高呼:枪毙他枪毙他,你无法不相信你的耳朵。你被转弯子旋转得头晕目眩。你想躲避又不像应该躲避。晕眩不是躲避的理由。躲避恰恰是有错有过有罪的证据。有罪就提供了枪毙的必要性与可能性。枪毙就标志了罪过够呛。够呛了当然就不可以蒙
混过关。
原因不明,情况不清,过失当然有,罪孽自要负受,命该如此,不可惺惺惜惺惺,不可水遁土遁风遁火遁。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诸葛亮在世有什么用?马克思到了这儿,可咋办呢?戏里有此一出,运里有此一卦,诗里有此一联,小说里有此一章回,渊薮里有此一泉眼,武林里有此一招式,世界里有此一周天。一帆风顺的结果必然是祸从天降,手到擒来的结果是一大串磕磕绊绊。洋相从此开始,好戏从此连台,碰壁成为游艺,痛苦变成了趣味消闲的佐酒小菜。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