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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与狂 王蒙 1137 字 3个月前

于是你上山下乡来到大核桃树下。你坐着火车穿过了二十九个山洞,你告别新婚的妻子,你含着眼泪吃下了出发前的鸡蛋挂面。你在伏天背着行李卷走了六个小时,翻越过两座大山。原来在山区出汗是这样爽。臭汗过后,你遍体生香,善良之香,才华之香,超越之香,抖擞精神迎接考验的健康正派之香,混合了山风山景山石山林树叶杂草溪涧瀑布的天地日月之芳香。你岂能不天高地阔,心旷神怡,形全心旺?你岂能不唾弃鼠目寸光、患得患失、顾影自怜、斤斤计较,像那位爷那样?你一天一毛二分钱的伙食标准。你呼吸着熟萝卜与腌蔓菁疙瘩的臭香温热之气。尽管咸菜缸里少不了几只死苍蝇。小小寰球,有四个或五个苍蝇淹死在你屋的咸菜缸里。连八百万反动军队都不怕,难道你还怕苍蝇吗?连死苍蝇都不怕,难道怕什么狗血喷头戴帽摘帽上纲上线夸大其词吗?

我们有广阔的原野。我们有巍峨的群山。我们有轰鸣的河川。我们有淳朴的农民。我们有花样翻新曲折逶迤的前景。你的一切根本不算开始,你的政治小儿团的生涯童话刚刚开始落幕。美丽的娃娃童话仍然留存着正面的记忆与谈资,能量。终于你不再留恋不再没结没完地爱恋。戴罪之身何牛皮之有?戴罪之身的攫获就是自己的“罪”,罪可有可无,可大可小,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全看上意英明,恩威全都感动,赶上什么您就算什么。有罪之身免得轻佻,有罪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你背起了荆条编织的背篓。背篓编得有模有样,有平面也有凹凸,有角有棱也有过渡的圆弧。背篓就是山区,就是山区的壮实的农民的腿和腰,就是憨直与刻苦,也有劳动的艺术形象与全新感觉。何必那么敏感那么神经,明明有减轻硌压的棉垫,有手搓的绳带。你走在蜿蜒的梯田山路上。云如飞絮,路如飘带,田如扇面雕刻,树如亲友护持,列队欢迎。乐莫乐兮新相知,并心相知。视野从新开拓。视觉从头明亮。心身再造,一干活手指粗上加粗,一爬山小腿劲上加劲。你越爬越高,你放眼此山彼山,山上山下,白云蓝天;你听到鸟鸣,听到群鸟飞起的噗噗拉拉的声音,你看到山雀云雀山鹰山雉。你辨识着大叶的核桃,齿叶的山楂,长叶的板栗,多叶的橡树老百姓叫玻璃树,峥嵘的大枣,巨叶的槲栎树,黑皱的杏子,黑褐的山梨,褐里透红的山桃,遍野的荆棘,满天的蒲公英。你用左手与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围成一个圆圈,你调动起真气,把内气元气集中到手圈里,背起一百二十斤的粪土从山下往山顶走,背起同样重的粮食和白薯土豆的收获再从上往下走。你走上两步汗水唰地一下子浇灌了下来,你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淹痛了眼角,汗水冲湿了屁股……你知道山里农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爬上爬下的,你相信已经迷住了眼睛、杀疼了脸颊和脖子的汗水,定能够洗涤污浊、健康身心、排毒祛邪、添福添寿。春天的春天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秋天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少年我的娘是多么地快乐,我渴望着洗净遍体的肮脏!

你当然相信劳动的汗水的必要,共产党的理论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对劳动的赞美与推崇,而劳动者是人类的大多数。劳工神圣,谁敢向劳动人民叫板?建立一个工农国家,一个唯劳动主义的社会,一个以工人阶级为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新中国,而推翻、颠覆、扫除、哪怕是彻底连根拔掉那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吸血鬼,消灭那些养尊处优的地主老财资产阶级,消灭那些又肥又蠢又懒惰又丑陋的吸血鬼老爷太太少爷小姐。

我们还不够,你们还不够,我们要偿还几千年的阶级社会的孽债,我们理应为几千年的剥削阶级退赔担当。铁锨才可亲,锄头才可爱,背篓才贴身,镐头才顶用,骡马驴牛,土石山水,虫鸟花叶,哪一样也比小资产阶级们的酸溜溜嘁喳喳更健康更诚恳更动人更纯洁更晶莹剔透。

你需要的不是繁华的大街,是山里的岩石。不是生产与收入的提高,是艰难疾苦的亲历。不是对于机械化自动化的幻想,而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土中求食。你需要的不是自以为是,而是自以为非,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今后种种,比如今日生。言而总之,哀兵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未知生,安知死?未真死,只可生。你就不能将就将就?

这是理论,这是激情,这是生活,这是手舞足蹈,这是醉拳,这是奇缘,这是中国发明的街舞,这也是文学的夸张与浪漫。这是口吐莲花,这更是口吐惊雷,霹雳轰顶,分难解难。历史的威严劈砍抡砸,谁能躲开?这是呼风唤雨,也是撒豆成兵。这是祖祖辈辈爱听大戏的潜移默化,一张口就是大放悲声。却又是官方提倡着大喊大叫,也是彻骨痛切的真实。这是别开生面,风云变色,出乎意料,言之成理,云霞遍天,新意盎然,敢说敢干,出口就是侃大山、填大河、抡大锤、翻大天,大人虎变,难测愚顽。这也是历史规律,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是历史的命令,历史的客观必然,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一昌一亡,善莫大焉,戏莫大焉,破闷解愁,趣味悬念,生正逢时,您赶上了点儿,您赶上了天翻地覆,风雷滚滚,把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它老家伙一个底儿朝天。

壮志豪情撑破

天,一天等于二十几年,超英赶美就在眼前!更用不着怵苏联!你爹赶上了吗?你爷赶上了吗?你儿孙又能上哪儿去赶?剩给他们的也许是没有出息的“小时代”,小兔崽子白吃干饭!小子何德何能,赶上了大戏连台,大雨轰隆,大话撞宇寰,大路上九天,咸与荣的焉!说来归其你仍然享受欣赏,如诵名篇,如涌醴泉,“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普希金),乐在其中,苦在其间,屁颠屁颠!过了这个村,您找不到这个店,红店黑店花店黄店,过了这个高潮,你上哪儿找这样的丰乳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