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礼拜着体味着学习着玩耍着另一套生活。亲近树木花草畜禽虫鱼。亲近水土庄稼日月雷电。注意衣食住行,德智体群美,阴阳金木水火土,尤其是糊口。吃饱了不想家,神州大地上的各族人民做如是说,真格得发人深省。注意春夏秋冬寒暑晴阴雨雪雷电尤其是下雹子。你更加痛切地明白了挨饿的滋味是多么难受,每顿饭有的吃能吃饱有多么幸福,为糊口而奋斗是多么正当与充实。
你认识到,什么叫劳动人民?就是整天想着怎样才能活得下去的人民。什么叫知识分子?就是活着却硬是不知道干什么好,更痛苦于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的人。一种人不知道怎样才能维持存活下来,一种人不知道为什么硬是要活下来。你还发现,大千世界,五大洲四大洋,问题千奇百怪,麻烦顾此失彼,说有多么复杂就有多么复杂,然而想简单化一下也十分容易,一类问题是吃不饱的问题,无食可饱,食而不饱,这是多么恼火,这是多么悲愤,这是多么激烈,你能不为之撞头拼活吗?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头一个问题就是饥。饥的问题牵到生死存亡,很激烈,但是解决起来简单得很,窝头就行。另一种问题是吃多了撑得难受:就贪婪,就绝望,就空虚,就侵略与霸权,就是社会的与个人的无限痛苦的精神病!
所以换了一首歌,不是伟大之歌、改变之歌、决战之歌、就义之歌、冲锋之歌、哲学之歌、历史之歌、流芳百世之歌,而是生活之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歌、思念之歌、爱情之歌、陶醉之歌、乡间小路之歌、小夜之曲、晨昏朝夕之曲、校园之曲。
跟着马走步的节奏,驴撒欢的节奏,高轮大车吱吱扭扭的节奏,随着杨树的摇摆,雪花的飘飞,渠水的旋涡,白鹅的探头,黄牛的摆尾,大风的忽起,漫天的扬沙,无边的道路,遥远的吆喝,你听到了一声呼唤。
呼什么?唤什么?是叫孩子的名字吗?是在唤自己的心上人?是送葬?是婚庆?是歌舞升平?是春秋佳日?
那是远方的呼唤,生活的可能就在远方。远方比这里阔大得多,实在得多,沉稳得多,真刀真枪得多。远方还有比远方更加远方的地方正在召唤你。走走走。够够够,这边没有够得着,到了远方也许你能一把搂到怀里!
那呼唤中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威严粗犷,有一种神圣决绝,它让你破釜沉舟,让你改天换地,让你不成功便成仁,不取胜便取义。挑战一把,应战一连串!
那呼唤中有一种沉重,令人想到这里的天太大太高,头晕目眩。这里的云太疾驰,匆忙不安。这里的地太无边,辛苦遥远。这里的沙石太干枯,原来干枯是一种如此伟大的容颜。
这里的植被太稀少,零零落落,它未能获得天地的娇宠。这里的太阳太毒猛,它有时要烧尽最后一角清凉,它要蒸发掉最后一滴水珠。这里的人烟太稀少,你会感到常常需要你独自行路,黑夜与白天。这儿的距离太漫长,为了空间,需要你两倍、三倍、十倍、百倍的时间。而这里的冰雪冬天,太冷,太长,到了春天又是泥泞得难以自拔。这是一个烦闷的地方,你需要狂吼,你需要高歌,你需要耐心,你也需要疯狂。一旦疯狂,立刻变成了游戏与调笑了。你需要低下头蹲到墙角,你也需要在盛夏穿起绒衣裤,阻挡直射的阳光,而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寒冷中绝对不可以打战。这里有太多的文盲,太少的学校,你用尽吃奶的力气,说不明白什么叫中国,什么叫世界,什么叫美国或者苏联,你也说不明白什么叫历史,什么叫人民公社。
这里的庭园里又有太多的花花草草。由于沙石与天地的大背景,这里的花草尤其鲜艳夺目。初夏季节,连满脸络腮胡须的大男人也手拈一朵玫瑰。这里有太多的点点缀缀,无地不花,无物不色,毡毯、檩椽、箱包、被褥、衣衫、壶碗、杯盅、瓶罐、馕饼、照片、小画、弹拨乐器、打击乐器,连包水果糖的纸也舍不得抛弃。这里有太多的俊男美女,鲜明的轮廓,突显的眉眼,高耸的鼻梁与修长的腿子。这里有太强烈的对比,戈壁滩与绿洲,走廊与小土屋,歌舞升平与错综复杂的明争暗斗,虔诚庄严的宗教功课与流里流气的黄赌毒余风古韵,清洁、清真、纯真得无以复加的理念与价值追求以及显而易见的肮脏与混乱,无涯的幽默游戏,轻松取笑与头头是道的礼数程序清规戒律,驯顺与刁顽,垂手而立、毕恭毕敬与花言巧语、肚子里骂娘……又贫穷又富足,又边远又亲密,又强大又胆怯,又艳丽又寒碜,又俭朴又享受,又自由又管束。
又痛苦又痴情的是你的情歌。像哭,像叫,像深切的思念,像梦里的神游,像陪着小心,像面对神灵,像跳入了火海,像迎击着大浪,像遍体鲜血,像热烈的拥抱,像难分难解的创纪录长吻。永远忠诚,永远挚爱,永远信心十足,爱你爱你永远地爱你。像面对宠爱,像面对死亡,像面对哀乐和遍山遍野的鲜花与芳草。爱这么一次唱这么一次,虽死无憾,虽去犹喜,虽终仍然完满,虽灭虽寂寞仍然留下了耀眼的大火熊熊。像一朵玫瑰结成了骨朵,缓缓地张开,快乐地开放,开始有一点零落或者蔫巴,终于凋谢,它化作了春泥,它留下了
永远的玫瑰。
你的歌声里有雪山的光芒,有枞树的长荫,有山石的悬疑,有荒草的怨懑,有枯树的挺拔,有河流的泛滥,有沙渚的无保护无拘束无形状,有水鸟的自由,有龙卷风的决绝,有原野的空旷,有骏马的奔腾,有野鹿的亲昵,有独狼的悲苦,有葡萄架的舒展,有苜蓿地的迷茫泛漫,有野火的热烈蓬勃,有紫罗兰的美妙随和,有波斯菊的童稚滑嫩,有饥饿的呻吟忍受,有干渴的煎熬疯狂。也有温柔,有婉转的满足,有轻快的调侃,有细草般的抚弄与纤软,有水珠般的圆润与晶莹,有瓷器一样的光泽与花饰,有被称作躺在四十层褥子上的舒适与享受,有永远快乐的自励与安慰,有无微不至的服务与讨好,有土炉的热力与芬芳,更有酒水带来的激越多情。
永远难忘的是饮酒中的高歌。过去只知道酒精对喉咙的干扰,却忘记了酒精对于歌兴的提升,对于歌情的渲染,对于歌者的燃烧。带着酒兴唱歌,就像带着爱怜示好,带着仇恨的癫狂拼刺刀,带着自我陶醉写一行一行的诗,带着必死的决心拉响身上的手榴弹。于是唱出了歌里的忧伤,正如这里的大诗人所说,忧伤是歌曲的灵魂,忧郁是歌曲的由来。
为什么忧郁?因为艰难,因为炙热,因为干枯,因为孤独,因为知道的太少太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当你走在戈壁滩上的时候你常常会感到孤独。当你守在麦场边,你也不免有孤独的苍凉。当你伫立在亲人的坟前,你突然因为孤独而头昏眼花,心慌意乱。孤独还来自对于爱的无望的期待。并不是你的每一首爱情歌曲都能够获得回声,并不是你的每一行热情泪水都能够获得怜惜。并不是所有的回复都出自最恰当的时候。有时候只是晚了一个小时,便造成了永生的遗憾。孤独的忧郁只能靠自问自答来疏解。于是有了应和,有了起伏,有了摇曳,有了重叠,有了呼喊与回响,有了满屋子的齐唱,有了天花乱坠的敲击,有了日月星辰的光影……
于是你知道,喝酒是对于烦闷的驱赶,唱歌是对于孤独的排遣,笑话连篇是对于人间的逗弄,是对于自己的忧郁劳苦的解构,荤荤素素是对于寂寞与孤独的全然颠覆。我们有许多郁闷,但是我们毕竟还可以与一二知己、三五狐朋狗友、几个同样有所烦闷有所寂寞的友人一聚,同样可以体会那快乐的晕眩,那心跳多多少少的加速,那酒水的香甜臭辣刺嗓子。那说话时从心窝子里往外掏往外摔往外倾倒的感觉。我们还有许多得不到回应的情感,但是我们可以倾听自己的呼叫,自己的乞求:行行好!自己的真诚与自己的献身:冲啊!我们还会碰到许多难以理解的霉运,但是我们毕竟还有说话的响动,我们知道一些语词与语法,我们知道即使是一个彻底的倒霉蛋儿也仍然可以说一些真实的、温暖的、光明而且勇敢的言语,唱一些深情的、感天动地的、能够成为人生的证明和永远的纪念的歌曲。
呵,唱歌,歌唱,歌曲是我们的心,我们的魂,我们的苦,我们的爱,我们的愚傻,我们的痴情,我们的豪迈,我们的粗暴,我们的沸腾,除了这里你很难再看到这样的人人唱,独自唱,聚众唱,吃酒唱,深夜唱,微明唱,饭前唱,饭后唱,唱唱唱唱唱,用歌声证明着宣告着自身的存在与痛苦,自身的祝祷与梦境,自身的追求与牺牲,自身的热烈与无奈。
你就是一首歌。所以我就是一首歌。生活就是歌。命运就是歌。爱情就是歌。失去爱情更是一首歌,当然。噩运就是歌。越悲惨就越有好歌。那么失去了歌声的沉默呢?那也是一首远方的歌,无言的歌,无声的歌,无边的歌。歌才是永恒,歌才是生命,歌是我的一切,歌战胜了也获得了一切。
真正民间的(而不是高价歌星所演唱的)歌曲是快乐的渊源。如果说金钱或制造贪婪与肉欲,权力或制造压迫与腐败,才华或制造薄幸与得色(巧言令色),运气或制造平庸与怯懦,那么,我强调的是歌曲,歌唱制造的是痛哭流涕后的快乐。
了不起。在那个政治得热火朝天的年代,在那个忽悠得天旋地转的年代,在那个斗争得三魂出窍、二佛涅槃的年代,你走近了歌,你进入了歌,你洗浴了歌,你成活于歌,你保鲜于歌。你如果曾经死过或者半死过一次,你就是复活于歌,你防护于歌,你变成了,终于成为了一首歌曲。
你是歌曲,歌曲也是你。你歌唱了你心爱的女子。你们倾心于夏夜,倾心于大河之滨,交会于树林,交会于开满马兰花的草原之上,交会于青纱帐中。一个调皮的小问题:蚊子?蚊子咬怎么办?在蚊虫成堆的地方你如何唱歌,如何相爱?呵呵,你们这些智商有缺陷的可怜人呀,难道歌曲里有蚊子的飞动与吸血吗?人间的吸血鬼越多,就越加需要一个歌的世界,那里面有黑夜,有河流,有美丽的眼睛,有焦渴的心灵,有思念也有甜蜜至极的痛心疾首,有骏马,有长靴,有草原也有雷雨,只是,当然,你当然明白,歌中的相会相爱当中没有蚊子的插足。
然而,最终你没有能够得到那美丽的长着黑眼睛的姑娘,因为穷困,因为阶级,你是长工,你是贫农,你是流浪汉,你上无片瓦,下不立锥。因为地主巴依别克色狼们看中了你心
上的姑娘,他们垄断了资源也垄断了幸福与美好,他们永远什么也不会留给你。姑娘成了巴依的第四个小老婆,你每天以泪洗面,她每天泣血连连。她试图逃出魔掌,她当真找你来了,你当真与她出逃。你们头顶星星月亮,陪伴沙丘红柳。这是影片《阿娜尔汗》。这是永远的经典。这是情歌的永恒的主题,这是意识形态的主打旋律。这就是歌。这就是男人,这就是革命造反,这就是情歌中反复吟唱的我愿为你献出生命,我的心已经变成了串烤羊肉羊肝。这就是连续的号啕大喊大哭大闹,这就是天塌地陷河水倒流山崩土裂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