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苏联小说里看到过的一些名词,例如马合烟,例如苜蓿饲草,如今,与之亲密接触。他也用报纸卷起过颗粒金黄、夹杂一点鲜绿的烟质,用唾液将它粘成圆筒或者喇叭形状,用划一下赶紧躲避其硫磺气息的火柴点燃,吸一口草香、土香、大渠里的水与遍野无遮挡的阳光的香味。也曾在阵雨中迷失在无边无垠的苜蓿地里,那气味活像白薯嫩秧,那颜色紫里透绿,绿里黑黄,你享受着静谧,纷乱着雨点,惶惑着方向与路径,赞叹着辽阔,服膺着命运。命运就是是也是,不是也是。事已至此,自有道理,自有理论。老旧年代,道理与理论的意思不是预见与分析,而是因应与对策;不是大河滔滔,山雨欲来风满楼,隆中纵论,未出祁山门清天下大事。不明不白也罢,且战且退,没有感觉也是找到了一点难得的感觉。
原来生活就是一曲宏大的交响,由人民与领导集体作曲指挥并倾情奉献演奏。你不知晓为什么天外传来了试探,你不知道什么调性什么旋律什么和声什么节奏什么配器。有那么一点声音。你希望它悠扬雅致,你相信它悠扬雅致,有应有答,有起伏有委婉。浪潮于是滚滚,光影于是参差,悲喜于是莫名,心情于是紧张。声音只不过是声音罢了,你听见了,你悲喜了,你注意了,你失望了,因失望而不无焦虑了。你承认了这一切,对于一个乐队,你又有什么不承认的呢?
你不承认袅袅寻踪的小提琴手?你不承认嗡嗡震地的大贝?你不承认摇摇摆摆的志得意满的巴松?你不承认咣咣当当不无急躁的大鼓?你不承认直入云端的法国号还是不承认指挥或作曲?不必去议论指挥的手指运动是不是像揉面团,还是酷似搓花生米,还是像老式炮兵在炮口点炮。不必操心作曲家的曲子是不是圆润匀称,是不是有拙笨的模仿乃至抄袭,是不是有天才的疯狂或者灵感的偏执。更不必去审度哪一件乐器的演奏差了一点点音准。乐队已经演奏,气势已经磅礴,神经与耳膜已经抖颤,主题不可逆转,情感已经郁结,而接着就会泛滥,方向分明,却又不无变数,有曲谱却也可能随时改变曲谱。
超级大型的乐队面前,任何个人的嘶唤或者敲击,任何乐器的突然冒泡儿或者发烧打摆子……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有时候会不知晓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造成的。你不知道你的造就有多少建设抑或损坏,端正抑或弯曲。你怀疑能不予承认的只有你自己的感觉,它是否无误,它是否专心,它有多大的理解与想象能力,它是否进入一己的魔障,它是否正在钻牛角、较死劲、挂一漏万、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刻舟求剑、胶柱鼓瑟,或者麻木不仁、稀里马虎、自欺欺人、白日做梦。
而且,这样的欣赏交响乐的体验百年不遇,千年不能。听着听着你也上了台,你以为你也抄起了指挥棒,你以为你也气势雄浑,当机立断,你以为你也奏起了弦乐器、管乐器、簧乐器、打击乐器。你拧紧了螺丝钉,你是乐手,你是歌唱家,你是声带,你也是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锣鼓管弦。你在打雷,你在闪电,你在刮风,你在翻天覆地。于是各种乐器变成了短兵相接的武器,劈砍抡刺捅豁顶,点射、扫射、狙击、拉响,鹞子翻身,弹无虚发,当头砸下你晕眩如醉酒,拦腰一击你酸痛如断裂,连蹦带跳如千人的士高。也许那时就有响在蚁民车队与摊档旁的炸弹。胡琴与提琴爬高比赛,它们在追逐云雀,也追逐蚊虫猫头鹰。黑管与双簧管结合着土风,它们拼酒,它们结盟,它们渴望时时做爱。锣鼓喧天,木鱼猛敲,大镲宣布,送向法场,就地问斩问绞。独唱风骚,重唱互描,合唱遥遥,轮唱滔滔,童声亮亮,女声呦呦,男高铿铿,男低飘飘,男中嘹嘹,女中骚骚,女低妖妖。这是快乐吗?这是历史吗?这是赞美诗却偏偏有人编出了咒语谩骂……然后,你如何能否认,前进了,又前进了,这可不仅是乱了套!
有什么办法,时间的后浪推前浪,海洋的东涛掀西涛,一百种一千套一万起风雨沙尘云雾潮浪一起涌动,一千个一万名一亿具大脑飞速运转、碰撞激发、溅火星燃烈焰烧烧烧。有时候是山洪拥水,有时候是小溪潺湲,有时候是极地探险,有时候是和风细雨,日暖风清。有时候是泥石流压顶,有时候是炉边闲话,有时候是觥筹交错。有时候是力挽狂澜,有时候是拘谨平淡,有时候是出幺蛾子,有时候事出意外,有时候是运筹帷幄,有时候是瞎猫死鼠,有时候是黑灯瞎火,有时候是艳阳高照。有时候差错连连,仍然朝阳明亮彩霞妩媚。有时候终上轨道,百事俱兴,同时一片笑骂……历史如期、历史如斯、伟大渺小、崇高卑微、前进停滞、匆忙从容、英雄群氓、威严游戏、智慧糊涂、诚恳玩耍。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歪打正着,举重若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泪尽则喜,智尽则静,心净则明,苦尽甘来,豁然开朗。
你发现,原来关键在于乐手们的精神面貌,错就错了,断就断了,高就高了,低就低了,你错我对,你对我错,你高我低,你低我高,人人都激情澎湃,聚精会神,服从指挥,气贯长虹,
这样的乐队,错了也对,对了更对,掌声如雷,欢呼如海,趴下吧,孙子们!
而且还有明天,希望、期待、耐心,平平淡淡、日日常常、和和气气;老僧入定,小尼扯闲,只要有机遇,就不会错过,只要全然封死,也就随它去,大器晚成免成,何患之有?或有波澜合朔望,绝无血气逐沉浮。揽上了这等瓷器活儿,不怕没有金刚钻。另外的情况下,也就无可奉告。对于一个充满阳光的人,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一个自信而又学习着变得老练的人来说,明天是多么宽阔,多么自由,多么可能又多么辉煌!
无路可以变为阳关大道,憋闷可以变为海阔天空,惊悚恐惧可以变为驾轻就熟,委曲求全可以变为所向披靡,屈辱可以变为昭雪明洁,窝囊可以变成扬眉吐气,宵小可以变成过街老鼠,嫉妒可以变成人们眼中的笑柄丑态,专门班子的栽陷可以变成滑稽笑料,逆风坎坷可以变成乘风破浪。那时所有的背兴,所有的污水,所有的误读,所有的愚顽与对于清明的不习惯,所有的知觉引起的不知觉的咬牙切齿,都化为小说的千金难求的底本,化为幽默也化为深沉,化为荒唐也化为代价,化为大悲也化为惊雷,化为抒情也化为哲学,化为故事最差也化为佐酒的谈资段子,化为发行榜也化为粉团。明天因为并无确切把握而更加吸引,更加魅力,更加悬念,更加浪漫文学诗性审美!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焦、煎得长了,也就稳如泰山,也就淡如静水,也就拈花一笑,也就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啊,好!艰难才有精神。曲折才有鲜艳。生硬才见自如。宵小的存在反衬出咱们的度量。难受考验坚贞。沉郁召唤明智。磨难丰富色调。拐弯更见耿直。复杂中呈现出纯真爽朗。哈哈哈哈哈哈,豁达通畅也关情!
第十一章 我又梦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