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与一个人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远方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如果是兹后书写,我也许更多地写祖娜尔大枣的气息。这种贡枣出道于新疆的叶尔羌河即刀郎地区。从前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枣,像甜的酒糟,像香的糟肉,像在巴黎获奖的浙江糟蛋。这种枣也是一种境界。我们的身下是骡马的交易与羽毛的洗染,插着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样地涌起。欧洲也让我看到了人潮如蚁。北美也有骡马大集,有骑野牛与野马的竞赛,有拉丁裔的劲歌软曲与身体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浑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应该加上巧克力。巧克力放射出威士忌的酒气。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我说上来的人太多了,我怕秋千支持不住,你什么也没说。你那天很美,你那天想入非非,只是嘴显得大了些。我坚决停止了一切应该停止的心绪。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我说完了漫天果然出现了红嘴巴鸽子,鸽哨响作一片,你什么也没说。这有点像一段绯闻,隐藏在仓底。
我说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超过了荡秋千的年龄,不,这里不应该有八卦与娱记。你说,在你们那里,某种微妙的时刻,女孩子会向你挤一下眼睛。对了,我知道,那就是目光一闪。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目光一闪,什么不是。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无论如何要让秋千停一停,我要下来,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长的眩晕,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红果汁,你什么也没说。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我有点发热。
我不喜欢阴霾,我也受不了太厉害的照耀。我不要那么热。请不要照耀我,我不配。我删掉了狂妄大胆的可能性。
旋转的秋千,这是我四十岁以后写的第一首诗。一次又一次飞越,一次又一次下落。破碎了大地的沉重。唤起了风,呜呜的梦。荡斜了地平线,花木奔涌,灯光滚滚,像是五色泪河。三十年前忍住了泪水,最后流出来在你的草地上。这个草地应该是茵梦湖。在吕贝克的教堂里,在巨大的管风琴旁想起了十九世纪的史托姆。不喜欢凄风苦雨,也不安于许多太阳的烧烤。当然,时时有两难,有无能,有眷恋,也有恐惧。不,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不负责任的事。我痛恨的是无耻、厚颜、下作、卑贱,尤其是公鸡式的轻薄与嘚瑟。如果你曾经拉稀跑肚,好的,你去服用黄连素直到诺氟沙星,请不要让公众闻到你的不雅气息,共享你的病毒与痢疾。
这时,小说退到了帷幕后边,故事隐藏进了黑影,逻辑谦逊地低下了头,悬念因为不好意思而躲闪瑟缩,连伟大的无所不能的生活表象也暂时熄了灯,它们保持高度的沉默。作者不想全然告诉你,然而你终于会知道,你终于会喜爱。故事就像最喜爱的仪式,在阅兵广场群众集会上放飞和平的鸽子,你放飞多少就欣赏多少,你送走多少就收获多少,你隐藏多少就诱引多少,你期盼多少就牵挂多少,你挥舞多少就出现多少快乐的旗帜。像魔术师的扑克牌,你抓之即来,甚至托着玻璃鱼缸、金鱼与一只野鸭子,也到场助兴。你伸长了脖子,你看痛了眼睛,你依恋了心,你相信了口号,你迷狂了诗句,你蓦地与鸽子比翼齐飞,戴着鸽铃鸽哨,欲与长空白云比高低。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到了水面上。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这么多莲花、浮萍、蠓虫!你的笑是无声的,是融化的。你的笑容是神仙的,是圣洁的,是艺术更是生命,是哲学更是爱情,是舞姿更是琴韵。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众星散去,宇宙变得无比纯净,然后没有秋千,没有人群,没有水渠和牛马了。没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飞扬的辫子,我不是成为多余的了吗?
唱起来,跳起来,看我们的辫子迎风摆,听我们的歌声多愉快,你老人家,听见听不见?这是那个时代的歌曲,这样的歌曲每两千年唱一次。
于是去到了到此一游的远方城市,经历了战争然后有意留下了痕迹。看到了此生从未看到过的巨型八音匣子,震响着金属簧板的老旧的民歌。林纾和弘一法师,为这些欧洲和旋律配上歌词,老渔翁,驾扁舟,长亭外,古道边……从前,这是一个两个阵营互相叫板的地方,一个交换双方被逮捕的谍报人员的地方,也交换某些情报,达成秘密交易。兼营兑换外币的黑市。谍报人员的数量与交易虽减而天地久长,外汇市场则官民并举,如火如荼。在这里你听到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坐在地上弹吉他,唱道:“丽莎,丽莎,你回来吧。”你感觉了亲切,同样亲切的是隔膜与距离。你感到了心碎,同样心碎的是家乡的炕桌与小板凳。祖国有时候也冒傻气,发脾气,心急火燎,有时候又是那样地期待与信任,毫无保留:祖国需要你!甚至于从睁开眼睛直到黎明以后,连晕眩也不知去向。
许多事情都会过去,烘烤会过去,高潮会过去,节日会过去,耻辱也会过去。
同时有一点记
得,有一张半张纸头,写下了有时会忽略有时会惊叹有时会晕眩的字迹:我、又、梦、见、了、你!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让我们回到原点,回到艰难的拼搏的爱冒傻气所以尤其美好的青春,火热而且尴尬,悲痛得近于轻率。星夜起床步行山路三十六公里,爬上高坡,来到唯一的火车站。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然而值得记忆的仍然不是火车与汽车,而是山路崎岖。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留下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至少应该听一听山水下泄的急忙与打击。没有到这样的山里来过的人可真可惜。
下车以后在一家香烟店里我找到了电话。电话是老式的,受话器和号盘固定在墙壁上,听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着听筒走开,只要我长出长长的嘴,例如像一只白鹤。我知道你的好几个电话号,我知道你并不是固定待在某一处的。“53427”打通了,说是你不在那里,你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离去。
刚刚离去,刚刚离去,这是一首多么好的情歌的歌词,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意大利式歌剧的咏叹调题名建议。好了,我的下一个长篇小说题为《刚刚离去》。
这么说你不在喽,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的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迷。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这在生活里不合逻辑,但是在梦里它是那样动人亲切有趣,像西瓜一样多汁,像柿子一样又甜又涩,催人落泪,依依在话筒中,历历在声音里。匆匆的我根本不在乎这里面有没有分析,只有感动,只有饮泣,只有消不了磁的顽固,只有急忙地再拨拨拨。我赶紧又拨另一个电话,不再是东城的电话了,现在是北城的,“43845”,我真喜欢这五个数字,这几个数字的平仄与韵律好像出自李白古风古体。北城的电话告诉你不在北苑与圆恩寺,还有海淀,安定门,平安里。许许多多的电话我不停地打着、拨着、听着、叫着,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
当我拨通东城的电话的时候你到西城去了。当我拨通“4”局的电话的时候,你到“3”局去了。当我拨通南城的时候你在北地。当我叫通市中心的时候你在郊区。我看见你奔忙在市郊的麦地里,再一定睛,你不见了,我仍然没有与你通上话。无论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相信我们坐着无轨电车相向而行,失之交臂。在入夜的少灯的街上寻找,我觉得每一辆公共汽车与无轨电车的车窗后边都肯定是你。而他们居然、竟然都不是你,一个也不是你。我知道你已经不梳小辫子,你的准确性如黑金墨玉。
这时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它也需要爱情,需要情歌与情诗朗诵。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预告耶诞与牺牲节。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住。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他们大部队在修公路,计算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