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闷与狂 王蒙 1786 字 3个月前

那时候用大会战的方法修路,用拼老命小命的方法修路,和许多劳改犯人劳教人员一道修路,唱着红彤彤的战歌修路,冒着土方塌倒的危险。从城市轰来了一大批当时认为是闲人是杂人是准寄生虫的人或是有历史与思想“问题”的人子,戴着眼镜、戴着草帽、戴着护肩、戴着套袖、带着各种南北方言口音,一道修路。还一道看戏听戏,包括赵燕侠与吴素秋,梅葆玖与李世济,红娘与白娘子。红娘与白娘子似乎也参加了山腰修路的大部队。人民当时一定坚决拥护将贾宝玉、张君瑞、柳梦梅、许仙派到公路大队。那时的路艰险浪漫深重寒碜石沙二三级。那时的路是喊出来的拼出来的斗争出来的比赛出来的。

后来用承包与招标的方法修路,用进口的与国产的机械修路。现在的路人性化但是腐败,有效率效益但是黑幕重重。有此说,那时候有人因为污点而离开城市上岗下乡修路。现在有官员因主管修路而玷污落马,从而被枪决了。据说。

世界永不完成,更不完满。

这也是在梦里互相寻找:富裕与淳朴、热烈与科学、正义与事功、诗情与效益,理想与现实,失之交臂,缘悭一瞬。

修路的一个插曲是打不通电话。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不朽记忆,归属于成长、前进、疯狂、往昔,真个着急。它是一个母本,一个源代码,化作无数升级版或乱码版或破碎版或蠕虫病毒加杀毒版。成为气血双亏的中草药,成为阴阳俱补东方不败金丹,成为悲伤的萨克斯管与马头琴高昂低沉轻扬婉转哀哭的合奏曲,成为我的人人夸奖的豁达与贯通的隐痛,成为我的不可拍卖也不可见光的私密。从来不怕私密,从来不怕把私密告诉你。这个打电话的故事,正确地说是打不通电话的故事成为我的永远的咏叹的渊薮,我的诗情永驻的密码,我的永久的烦闷、压抑与激越,我的被说成什么常青树的基因,我的越滚越大的雪球,也是我老年性慢阻肺的病灶。

我的美梦只不过是常常给你打通电话而已,我找得到你,当我获得了三个月或者半年一次的休假的时候能够见得着你,能够不要梦中苦苦地将你寻觅。我听到了你,我见到了你,我摸到了你的手,我搂住了你的整体。那时候每一双红色的坤鞋与灰色的风雨衣和乳白色的纱巾都让我牵绕萦回,枉想痴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的二十五岁,我的三十七岁,我的……七十七岁,离开了你!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曲曲,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我们向石头发出了激情之力激情之功。石头也熊熊燃烧燃烧,石头不能不有热力。如果足够热,它将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个小疤。我惊呼你受伤了,你说受伤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冲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人群纷纷躲避,我不想躲避。

洪水流来了,却没有冲走我,和你,和油和米和蜜。或者已经冲走了却和没有冲走一样,就像坐在火车上你明明一动也没动,火车却正在飞驰。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里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长出了鳃?我的周围是漂浮着的房顶、木材、锅和许许多多的月亮如漫步者。青蛙成队游过,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条水蛇,而你穿着白纱做的衣服,显示出你的非人间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里的悲凄。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哈啰,阿路,嗯哼,嗨哎,密西密西。

是我。是你吗?是我呢。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朵旋涡,从旋涡中生出一朵莲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如雨。

瞧,你聪明的,你咂出点味儿来了,悲哀是美丽的花圃,烦闷是深邃的泥浆,禁锢激扬着不屈的灵魂,困乏呼唤着春天的千红万紫,幽静敏感于细小的竹叶与螟虫,粗暴诱导疑惑,疑惑产生什么样的珍稀!哄闹反击着清明与步骤,你悲苦的人、生命与头脑身躯!你的孤单是你付出的代价,你的不茍是你今后的高扬的起步踏板。当然可以低下你骄傲的头颅,当然可以和光同尘韬光养晦挫锐解纷,当然可以少言少语藏拙养朴,当然可以欲进先退再退再再退退了又退。“再退就没有路”了,武家坡上的王宝钏作如是说。然而是有路有山有田野也有天空的,且退为零,且退为负,且退为吾丧我,我已经没有了我自己,除非,除了我在流畅光润的梦里。

那么什么是梦呢?梦是水,随机延伸,随缘交汇,任意任势流淌,忽而闪光锃亮,明明灭灭。水成为酒,芳香得无理无依,火热得无根无迹,陈古得千年万载。梦是百花百草百蝶百

枝的掺杂配合,电光石火,让我编织你们。我做了一辈子的编织者,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或者说取得了更大的报答。梦是火苗,似燃似息,畏风畏湿,似影似幻,如潜如一跃而起。梦是翅膀的搧动,将要升空,正在加力,举目上下观看。梦是云霞,颜色流动,形状千变万化,遮盖着、托举着、铺陈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梦是大千符号的重组,是世界万有的重新洗牌,是感情积木的重新搭建,轰然倒塌,跌打出崭新的图案。梦想是没有休息充分的旧日疲劳,是没有品尝够味儿的新鲜小吃,是用不完的热烈,是没有画完的画,是翻转身躯的轻轻响动,是并无缘由的眼角上的泪。我与我的情哥哥儿,说不完的话哟!

你生气了,你不再说话。“是你吗”,我问的时候你不再说“是我”。我有过错,我不是我自己。人总是使最爱的人失望,总是使最心疼的人伤心。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们活了一生,有半生一直锁在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像一群蜜蜂采花酿蜜。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该再苦苦寻觅,踏破铁鞋无觅处。谁知道哪一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大家都无异,而凡是最后返回的压根就没有离去,爱就是克服分离。我们不再徒劳地盼望和寻觅。我们只是平常人之一与一。

我打开梦之门,房门外是一团团烟雾,好像舞台上施放干冰造成的效力,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个长袖的舞者,她们都梳着辫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着,没有你。我想,她们的辫子已经落伍了,现在辫子应该梳在胳肢窝里。果然,她们的腋下甩出了发辫,我吓得叫不出声来,我成了哑巴失语。我找了墙角的柳条包,那里有许多铜碗铜碟铜筷铜勺铜锤,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它们跳跃起来,飞舞起来,碰撞起来,叮叮咚咚嗒嗒沥沥,一片混战。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

节外生枝。我们为什么争吵?这真使我喘不过气,而且疲劳。我们的争吵使我们筋疲力尽,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经长出了什么东西,像一个石榴,红白相间的果皮,许许多多籽粒,流着血。我们终于擦干了血迹。多么冷的风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飞,我打开了电冰箱的门,冰箱内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难道不是?

啊!这种可能性使我战栗。我打开了速冻箱的小门,果然,你蜷曲在那里,坚硬得像石头,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么会寻这样的短见!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脸在触到泪滴时冒着热气……

后来我们都好了,后来我们都哭了,哭是新天地。我们天长地久,我们永远珍重,我们庆幸感恩,我们谢天谢地。

时隔已经三十来年,这二十多岁稳重而且务实,飞快得如同一日,旋转摩擦得如同车镗刨铣,早晨灿烂得像早晨一样,晚上维持安静,安静得果然像晚上一样。然后发财的发财,发胖的发胖,发威的发威,发亮的发亮,发飙的发飙,发蔫的发蔫,发绿的发绿,吹嘘的吹嘘,标榜的标榜。大款多如野猫,新贵多如林蛙,明星多如夏鸟,歌迷多如鼠蚁,博士多如进香求升迁的领导。会议圆满成功,个人幸福康健,家庭美满,康了再康,日子顺遂,富了大富,剩菜堆积如山,说词高扬如帜,宴会冲破雅间,现钞撑破麻袋。生活已经不同,世界已经大变。英式西装,意式皮革,xo白兰地,澳大利亚龙虾,新西兰乳品,韩流韩剧。三长两短,改变面貌,那时是好意,多少有点牛皮,现在是事实,事实令你郁积。有的是鸡毛上天,鸟枪换炮,暴发一夜,入狱无期。而另外一些人仍然是穷愁潦倒,外甥打灯笼,照舅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