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就像你我的童年,第一次自然比较容易看好。哪个孩子不可疼呢?好比敲门,轻轻地缓缓地三下,拍拍门环,弹弹门板……想想看,来的是天使,是观音,是圣诞老人,送来了什么礼物,将怎样救苦救难?不,你不可等到大擂大砸大叫的时候,就可以轻启门户,大胆地往前走。门叫得太吵闹了,变成抄家、搜查、劫舍,叫作砸明火。
物壮则老,是为无道。事情就是这样,什么什么都需要开始两次,至少两次。第一次是小孩子,细皮白肉,天真烂漫,可爱却容易搞错跌倒。第二次是成年,你更坚决更老练更实在也更有效。
如果是第一次与女孩接吻,你多半会晕眩过去。你有诗,有温柔,有细软,有心悸,有醉痴,有海誓山盟以命相许的决心,同时你不知道的事情更多,关于友谊,关于对方,关于异性,关于和人尤其是和非同性相处,关于饭桌边、书房里、办公室、庭园、晚会舞会与餐馆里的二人的身体与灵魂的碰触。不用说还有床上。
第一次春雨,多半不会浇湿浇透,它增加了湿润,它稍稍压住了一点浮土,它透露了也挫折了人们对于温暖的阳光的期待,它透露了也限制了人们对于春雨潮润的需求。希望在第二次,希望能听到哗哗的声音,希望能改变墒情,能帮助万物的出芽与长叶,希望在像样的春雨后有像样的晴朗与照耀,而后是丰收。
第一次上舞台,你不可能没有紧张,你不可能像此后一样自信从容,乐在其中,化解误差,从心所欲,因势利导,尽在掌握,将自己与观众的互动视为莫大的乐趣,将大庭广众下的自身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止,视为自己的享受。
第一次的演说,你讲得激动,讲得煽情,讲得准确,好了,你已经很不得了了。你不可能谈笑风生,行云流水,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寓庄于谐,颠扑不破,娓娓动听,全然化境。当然,到第二次第二次的第二次再第三次的第二次,你讲得好多了。讲话不单单是表达,更是升华,是探寻,是发现,是补充调整与完善,是步步攀登,是更大的境界,更大的格局,是更远的眺望,是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是面对面的谈心、互动、鼓掌、心比天高,智如秋水。
第一次的文章发表,你的兴奋就像第一次告别童贞、告别少年时代,而这只不过是初试锋芒,略显身手。你还不得不考虑世情行情,你还不得不迁就那平庸的编辑出版者,你还不能不为但求发表出来而折腰。你远远不可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振聋发聩、语惊四座。
所有的第一次都仅仅是第二次的准备,尖兵、试探,蹚道,摸索,草图。所有的第一次都来自头脑、思想、理念、想象,所有的第一次都肯定是比较失败的。第一次容易引起心律不齐、血压增高、内分泌失调,重视过分的结果一定是潦潦草草。那么多第一次不过如斯,令人顿足长叹,令人想狠狠地用皮鞭抽打自己。
与想象、理念、思想、头脑、主体精神相比,第一次的实行能够圆满无缺憾吗?不。绝对不可能。而第二次的比较参照是第一次,是主观主义的,热情偏激烈的,用概念与梦想来涂抹的第一次。有经验的行为与无经验的尝试相比,有准备的运作与无准备的反射相比,急躁的高调与务实的步骤相比,玛丽·居里的第一次放射性材料试验与此后的次次试验相比。啊,我的第二次!
居里夫人甚至诺贝尔奖也获得了两次。她的第二次奖更伟大,因为,再没有两获此奖的科学家或别的什么家了,她的第二奖,无与伦比。
第二次,你来到了大城市,你告别了戈壁滩、大面积条田、大渠龙口、沙枣胡杨、苜蓿甜菜、胡麻枸杞红花、砍土镘钐镰、馕饼肉串、地窝子莫合烟、高轮车抬把子、彻夜大水漫灌、夜半歌声、诵经屠牛、冰雪爬犁、阔廊茶棚、小帽长靴、载歌载舞……你来到了一个入夜的街灯比星光更亮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软软的沙发比硬硬的板凳更多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差不多人人花钱、在最匮乏的年代仍然买得到饼干与白托块糖以及豆浆油条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张口就谈民主谈现代化谈伤痕文学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乃至谈谁谁是改革派谁谁是保守派,还有中央的谁谁谁看好,谁谁谁是对立面的地方。
你来到这里吃炒疙瘩、吃春卷春饼香椿苣荬菜、吃木樨肉、吃肉丝蒜苗、吃酸辣汤、吃干烧黄鱼、吃乌鱼蛋、吃狮子头、吃大对虾,直到吃香酥鸡香酥鸭。你来到这里顿顿有啤酒。你来到这里开会,说了主持会的人希望你说的话,恰好主持人也说了你希望主持人说的话。你在会议室里闻到了奶油、番茄酱、煮卷心菜与新烤焙的蛋糕的甜香气味。你的发言里时时谈到人民、理想、中央、真理、路线、真实性、人性、观念、马克思主义、机会主义、宗派、决策、典型、批判、歌颂、黑暗、光明、落后、先进、收获、果实、时代、阶段……你的发言里不再充满了工分、现金、开支、口粮、饲料、自留地、自搂儿、宅基地、五保户、地富。你换了另一个人吗?你换了一套语码了吗?你“装毕里奇”了吗?纽毕里奇、莎毕里奇了吗?
不同的符码也引起了不同的举止动作。见人你抿一抿嘴。你的眼角上时时沁出笑意。你的挥手是何等利索。你略略地斜仰着头。你不紧也不慢,不热也不凉。你咬文嚼字时候的表情是何等学问。你表达首肯时候的颈部动作是何等诚实。你的二郎腿一跷不可能不带几分雍容。你与朋友们、干部们、文人们相互激发起动的笑声是何等自信,你用一百天的训练也教不成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这样笑。
晚上你走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与无轨电车都令这个城市的居民牛逼,加上小汽车自行车早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百姓百物正春风。你看到了市场上的果脯的红红绿绿。你早已经忘记了世间有这样明艳的色彩。你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报刊亭、报刊栏、报刊摊位,你的新作,你的名字赫然在目。你的声音在全国响起,给你的小小汇票从全国各地寄来。你吐了一点苦水,你更在意的是大局,是素质、气度、胸怀、品位、成色、深邃。
同时各种被中断的联系都在恢复。各种没有忘记姓名或者将要忘记姓名的朋友的信件带着泪痕,带着笑声,带着各式的八分钱邮票来到你的手边。扼杀与压制得越多,恢复得就越起劲。同时有祝贺,有压惊的饭局,有互留地址与电话,多半还是传呼公用电话。与此同时是提心吊胆的忠言,怕靠不住,你不要再写有关政治、文革、曲折、坎坷的故事了,不会爱听这个,我们的领导需要听的当然是好听的话,是感恩图报的话,是虽错犹荣的话,是交点学费要什么紧的话。你还探索些什么,你探索?自古以来探索者没有好下场。行了行了,你也不缺吃不缺穿了,你别写了,我的亲爱的……
我的生活开始了第二次,我的文学开始了第二次,我的井喷开始了第二次。我们都需要第二次与第二次的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