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迦起飞,你最感叹的是亚洲与欧洲地貌的天壤之别。亚细亚这边是干旱的黄土黄沙,欧罗巴那边是茂密的蓝绿,当你抱怨上苍的不公正的时候,有人说,原来并非如此,原来亚洲的地貌极佳,责任不仅在天,更在人们自身,是吗?你无话可说了。
长时间的飞行与巨大的时差使你头昏脑涨,而国外的新鲜刺激又使你美滋滋,你好像打开了天眼,你好像进入了另一个花鲜火盛的世界。你好像看着看着拉洋片变成了电影,而影片从黑白片一家伙变成了七彩缤飞。到了机场,还没有入关,你已经看到了迎接你们一行的衣冠楚楚的外国朋友,他们的神态与笑容似乎自然地带有良好、舒适与翘起尾巴的匀称,而不像你会时有一种不安、忐忑与低眉顺眼的诚惶诚恐。你就注意到了她,难道是她?你想了一微秒。她显得天真兴奋,宽肩膀,大而黑的眼珠,她的嘴也比你的同胞大,嘴线像突出来的半个圆周而不是一般的一个弧。她的中文讲得很清楚,而且她告诉了你她的中文名字。这个名字接上你的某个已经中断了的记忆。
她问:“你记得我吗?”
什么?你?我?记?记得?为什么?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一个语文措辞的困惑吗?还是一种有意显示亲切的说法?记得?不记得?你还摸不清在作为第二语言的她的中文那里,与作为第一语言的你的汉语这里,“记得我”三字含义上有什么不同。存在这样的检讨与思忖的余地吗?你们幼小时候见过面?一起拍过皮球踢过毽子?或者,这仅仅是表示,既然你们的双亲,你们的上一代有过那么亲密的友谊,你也理应听说过她的中文与西文名字?“我”指的仅仅是名字——符号?
为什么,你这一代人空间的推移常常与时间的越超同时出现。她的出现使你想起旧日,想起你的童年时期。你来欧洲,不可能有例如1938年即民国二十七年的什么事儿。那一去不复返的父辈仅有的两三年的快乐时光:西装领带,欧洲汉学家,来往应酬,包月黄包车,西餐和食,前门大街的老字号,几种外国文字,北海公园,豌豆黄与芸豆卷,什刹海的汽灯与荷叶……这一切早已埋葬多年,比旧日更陈旧的老年间,去不复返,从哪里又接续上了呢?在贫穷的战时华北,在被占领的北京有过的一段交往,能在至少是表面上极其繁华的西欧,延续到另一代人身上吗?
而出访日本,你也会想到幼年,胡同里的日军家属,木屐,日本儿童决定游戏顺序时候出手心手背的童谣,阔阔阔尼,小学里的日本教官,各个城门的日军岗哨,刺刀与军犬,还有被迫给每一个日军岗哨鞠九十度躬的耻辱,还有1945年8月15日后的历史转折点……
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咱们的事儿太多了,咱们的记忆太沉重了哟。
你住进一座高楼,这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巴洛克式,不是教堂也不是城堡,这是美国的一家大连锁旅店,带有美国式的简明与浑不论(吝)。旋转的玻璃门牛气十足,冷气与热气,饭厅气味与大街气味在这里碰头。一进大厅就闻到了甜品与酪奶、咖啡与可可、牛排与胡萝卜,再加巴黎香水与科隆花露水的气息。一进大厅就听到了轻微的背景音乐:舒曼、巴赫、莫扎特、门德尔松,也有时候是约翰·列侬、曼托瓦尼、尼娜的《九十九个气球》与露丝的呼天抢地。大厅四周陈列着一些水晶、玉石、金属与木制的饰品,财富微笑着,放着光。最可爱的是木制风景浮雕圆盘,陌生,幽雅,迷人,盖有年矣,似曾相识。一排购物专卖店千姿百态,讲究得未免奢华,那是另一个资产阶级的帝国主义的高高在上的世界。为什么它们硬是腐而不烂?而且他们这里走到哪儿都是那么干净,透亮,无尘无土无灰无泥无污无渍。为什么你还硬是翻不过身来?你随电梯上到了五十多层。你觉得高处会不适,会不胜寒,会有碍血压与平衡,原因只不过是你很少上去过。
你的房间不算大,然而明丽而且温暖,周到而且细柔,方便而且充实。物质的拥抱正好比女人的拥抱,她让你熨帖得透不过气。谢谢你。你不知道应该对谁说。似有似无的床头音箱里播放出摇滚歌手的苦情。本应该是震破耳膜的尖叫,被音量旋钮挤压冻结到最低最小最微,像饮泣,像被罩上了隔音头套,像被扼住了喉咙。他们的生活是快乐的?怎么唱得血泪交加?不,不是仇恨,是绝顶的烦闷,杀人的颓废,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小组生活会议,没有编入雄壮一致的集体,没有人与人的关心与操心,没有一大群人的同命运共甘苦。没有上级的精神牵引与照亮,也没有那么多腹诽与真伪莫辨的小道消息。当然,生活在西欧的绿地就像生活在酒店与住院部,相互间既近又远。生活在东方就像生活在热气腾腾的厨房与桑拿沐浴间,有一股人味儿呛得你发烧。咱们有一种洗浴服务叫作搓澡,他们有吗?比按摩更用力。他们那种沙哑含泪多情含混的声音特别适合于子夜凌晨,在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的时候,唱响,摇着头,甩动头发声嘶力竭。
房间里的大大小小的灯光无数,光线与光线交错,光源与光源闪映,闪闪烁烁得像是激光密码。软椅与硬椅,高桌与低桌,窗纱与窗
帘,电视机与电冰箱,衣橱与衣架,地板与地毡,床罩与床头,果盘与水瓶,杯与碗,刀与叉,纸巾与纸袋,房门与卫生间门,枕边的、桌上的、浴盆上方的颜色不同的电话机,两个大浴巾,两个洗脸巾,两块擦手巾,明亮的化妆镜、穿衣镜与凸面剃须镜,一切都服侍着你,亲热着你,使你浸泡于照顾抚摸之中,使你习惯于一切唾手可得……同时它们又像是现代雕塑展示。这是水准?这是舒适?这是享受?这是烦闷、腐烂还是对白痴寄生虫的培养基?为什么人的生活要日益细密复杂微化,为什么人们越来越追求脱了裤子再放屁?洗个澡洗个头发也比早先麻烦了十几倍。请看,光是洗发润发护发洗浴护肤的各种小瓶子上的英语法语也让你晕一阵子。
不,当然,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她的家。邀请你到了她的家,做了西餐与中餐。这里的西餐好像不够西,这里的中餐也不够中。说的话使你同情,也说到十几岁时回到欧洲被纯粹的欧洲人教育的艰难与痛苦。还唱了欧洲的民歌。这旋律似曾相识。民国初年有不少西洋歌曲旋律来到了中国,配上了中式的言辞语调,诸如“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穿了一件说是她妈妈传给她的老式衣裳,大致是二十世纪初叶的繁复与讲究。后来你们还有机会在河边的餐馆用餐,在大集市上喝啤酒与到旋转秋千上游戏。奇怪的是睡眠不足与任务复杂的你感觉良好,而健壮的她几乎因晕眩而呕吐。她是不是太天真,太简明,有点什么?
……不,不要再说这些,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只是从理论上知道,从上一辈人的言语中知道,但是你并不记得。知道的不一定记得,记得的不一定知道。经历的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记得。三十多年前,童年,艰窘的华北,二次世界大战,被占领的古都,屈辱的生活。血管里有一半中国人的血。战争,胜与败,死与生,而在人民解放军举行了北平的入城式之后,被她的父母带到了执拗与幸福的欧洲腹地。在那故家的门前,有一株菩提树,在树的下面,他们度过了险恶的童年。如今到处流浪,在没有够多的树的地方。然而她仍然听得见,故乡菩提树的树叶的絮语。战败了四十年后,她的故乡又阔绰起来了。她与她的同胞,都挺胸腆肚,不缺少油水。
而你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红旗,让一切都改变。你们不再相识,你们无法相接连。
你们是南辕北辙,相异而行,风马牛不相及,谁能想得到有这样交会的一天?世界是太奇怪了,最远的地方也许突然变得有点近,最近的地方,也许会终于变得非常远。历史是太奇怪了,它更改着命运的逻辑,它创造着完全不可能中的可能,它冷冷地注视着或者忽略着,有趣的与无趣的,有意义的或者无意义的一次又一次相会,一次又一次记得与忘记,一次又一次别离。
写小说的人会有一种叶公好龙,当一件事情一个人物的出现太靠拢小说,而且是靠拢通俗小说的时候,你痛感到它的脱离生活,脱离现实也脱离艺术。你有些感动,你也会有些惧怕,你似乎有点乱。写小说的人并不愿意成为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的主体。通俗小说是小游戏,是沙上堆积的红楼别墅,它一触即溃。它太无常。它们是佛教喇嘛们的功课,搭起沙器来精美绝伦,然后用扫把扫起来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