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冻醒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射穿我的帐篷,它丝毫没有为我带来温暖的感觉。帐篷外白茫茫亮得出奇,下雪了?我拉开帐篷一看,呀!整个无人的大地上铺洒了一层素白的轻霜,宛若新娘的头纱。起伏的山峦像用圣洁的百合与茉莉精心装扮的教堂。银霜覆盖了成片的鼢鼠土丘,竟似无数的白鹿静卧莽原,霜凌攀结的草茎枯枝成了美妙的鹿茸。昨晚幽暗的地狱一夜之间变成了最纯净的天国!我踮起脚尖走上这世间最精美的地毯,这静谧的天国里只有我一个人踏入,哦,还有格林,那匹快乐的小狼,仿佛这繁霜净化了他一夜的伤悲与仇怨,又让他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我从背包中拿出厚厚的藏袍裹上,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是个草原人,才不破坏草原赐予的天堂美景,任何刺眼的野营装束都是一种唐突。我坦然接受呼啸的寒风侵蚀我的脸庞,也感恩于梦幻般的景色带我回归生命的本源。我愿和所有牧民一样在草原的深处扎根,聆听草原生生不息的心跳与脉动!
格林张大了嘴巴,在霜原上如醉如痴地急冲锋,仿佛心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一样,粉红的舌头快乐地垂在胸前。我刚把相机对准了格林,他就发现了我,亲热地叫唤着,像刮过草原的风一样带着满腔的爱意向我奔来,一路的霜花在他身后化作迷蒙的白色烟雾。他一个纵身就跳入我怀中,把我扑倒在地,他忘情地亲舔着我的脸颊,疯狂地咬着我的手指,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激情与依恋全部传递给我!爱,如满地繁花般倾情绽放!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格林仍能保持一颗纯净如霜原的童心,愿他永远快乐无忧!
当太阳腾上地平线,清晨那如梦似幻的洁白仙境就化成了淡淡的记忆。傻闹了一早上,此刻格林安静地趴在旁边看我收拾整理,其实我真不想再这样每天拆装帐篷,可是早上我看了一下周围确实没有任何人家,这里的草场也被牛羊啃得只剩草茬子和一些不能吃的剩草。原本以为可以安定几天的打算现在落空了。这里的牧民已经搬迁去了冬季草场,我想起多吉跟我说过让我抓紧时间的话,不过估计我早来一两天也不见得能找到人。我想到对面的山坡上望一眼,毕竟山坡上看得更远一些,说不定能看见哪家没迁走的帐篷还在。我是特别不愿意走回头路的,所以还是背上帐篷走的好。
平日里我收帐篷,格林总喜欢凑上前来调皮捣乱,但是今天他很安静地趴着,头放在两只前爪上若有所思。我在帐篷边忙活,他就把头转向右边看我,我去河边打水,他就把头转向左边看我,狼鼻尖像个指南针一样忠实而准确地指着我的方向,始终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自从被狗咬伤又见识过狼夹子以后,他这样的表情就时时出现。他明白他需要伙伴,他像一只单独的眼睛,需要另一只眼睛的帮助才能分辨事情的真相,而我也一样。
终于收拾停当,我拿着药瓶走到格林面前给他的伤口再检查一下。刚翻开一只脚爪,格林就猛烈地挣扎,把脚爪抽出来,我以为我弄疼他了,但是格林跑了起来,向左面的山麓冲去!山梁上迅速闪过一道影子消失在山背后,一丛灌木在无风的山梁上不规则地抖动着——刚才似乎是一匹狼,几天以来一直被跟踪注视的感觉得到了证实。一旦知道了是一匹狼,我反而没有了恐惧感。我知道独狼是不会轻易袭击人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追!
我背起背包,跟着格林奔跑的方向爬向山梁。这个山没有来时的高,山上积雪不多。两小时后,我好不容易爬上山梁,向山背后一望,我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一直以来草原就没断过给我的惊奇,然而这般壮丽的景象仍然让我目瞪口呆:一道绵延近百米宽的厚重冰河从弧形的山脉中间破壁而出。它并不是平时所见的那种平平展展躺在地面的河道,而是由山脉中日复一日渗出的冰雪层层浇筑而成的冰瀑。在这山洼里,太阳难得消融冰雪,这宁静的冰瀑便以一种流动的姿态积聚成隆起的河川,像一条巨大的苍龙在四面金草的群山间沉睡,它延伸的尾端被雾包裹着。弧形山脉形成的回弯中弥散着融霜的味道,那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云端。少顷,太阳无垠的光辉铺泻开来,薄雾渐渐散去,空气如同浸泡在溶液中的钻石,奇迹般澄澈。
格林已经踏着猫一样鬼魅的步伐滑行到了冰河对面的山头朝我张望,这小子跑得可真够快的,这距离够我背着包爬一个小时的了。我欣赏着冰河的壮丽景观,且走且停地绕过冰河沿着山脊前行。格林一刻不停地来回巡山。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走完这道山脊,太阳已经很高了。格林在山腰上的一处灌木丛中激动地蹿进蹿出像有所发现。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四十五度左右的陡坡慢慢滑下山腰,靠近灌木丛观看。
格林的面前,呈半包围状的灌木丛中,隐约现出一个凹洞,还未照射到阳光的积雪封堵了大半个洞口,正在艰难地消融,积雪上没有动物扰动过的痕迹。
格林激动地把大脑袋凑上来舔舔我的脸颊,又掉头撅屁股、翘尾巴使劲扒着洞口的残雪,似乎想清理出一条进洞的路。是洞里有什么东西吗?我安静地等待着,格林忘乎所以地挖着积雪,他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拼命地刨
雪挖洞,雪片四溅。刨了一会儿,格林退出身子休息一下看着我喘口气,眼睛里尽是兴奋难抑的光辉,这和他刨坑抓猎物的神情完全不同!他用前爪搂住洞口的积雪往山下扒拉,似乎嫌那些雪堆在身后太碍事阻挡了他的工程。他又钻进洞口,越挖越快乐,越挖越疯狂,到最后简直无法停歇了!积雪很松软,应该是山风吹进来积累在这里的,洞口越挖越大我也越来越惊讶——这是狼洞啊!我立刻加入了格林的行动,帮他把身后刨出来的积雪一个劲儿地往山下抛撒!
不一会儿,我惊呆了——清理出来的洞口大得足以钻进一头小豹子,洞口推出来的沙土平台有一张双人床那么大,趴在平台上向里张望,半尺之内洞道迅速收紧变窄,洞内幽深结实,溢出一股被雪水润湿后的淡淡土腥味,伸进洞里的灌木树根下,像门帘一样结着老旧的蛛网。一张不知何时、不知何处飘进去的龙达龙达:藏语,一种两寸见方的纸片,藏民“撒龙达”以祈祷平安祝福安康。纸片悄悄停歇在洞中蛛网上,告诉我这个洞已经很久没有主人进出了。洞口边上还有一些被推到一边用沙土掩盖起来的不知多久以前的狼粪,在这冻土坚实的高山上这是一个要历经多少年才能挖成的大狼洞。
格林推出最后一堆雪,欢叫一声,一头就扎进洞去,很快他又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尖叫挣扎起来,原来是伸进洞口的灌木树根钩住了他编结起来的翘尾巴,牵绊了他进洞的路。格林气急败坏地退出来,怨恨地蜷起身子追着尾巴猛咬,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帮他解辫子。此刻的格林焦急烦躁得好像要把心都挖出来一样,他猛然转过头咬住尾巴狠狠一扯,我惊叫一声,那三股辫子立刻迸着血花,生生地从他尾根扯断,翘起了几天的狼尾终于垂挂下来!我还没从惊痛中回过神,格林已迫不及待地再次钻进洞去!他一刻也不能等待,洞里只剩下一条平直抖动的狼尾,很快,那条尾巴也消失在黑暗中,就此没了动静。
我呆呆地坐在洞口,是什么让格林如此激动而迫不及待,这里难道是他曾经的家园?我回忆着多吉对我说的每一个细节,回想着这狼洞到南卡阿爸牧场的距离,越想越像,到后来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我为这一猜测而震惊,我一直以为格林像所有人类的小孩一样对幼年记忆是模糊的,况且那时候他还没有睁眼。然而狼的嗅觉与听觉比视觉醒得早得多,小狼崽能够在未睁眼的时候就分辨出是母亲回巢或是天敌来袭,知道自己应该迎接乞食还是妥善隐蔽。我第一次见到小狼时,他也是在所有让他不安的气息和声音中保持着本能的警觉和装死,可见他对味道和声音的感知何其敏锐,直到听见我呼唤的时候才向我扑来,从此记住了我的味道。那么他能够循着自己曾经熟识的味道找到失落的家园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不知道洞有多深,格林还在洞里无声无息。
为了证实这一猜测,我用很久都没用过的母狼唤子的声音趴在洞口呼唤:“呜……呜……呜……”刹那间洞里骚动起来,格林像箭一样射出洞来,他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两只狼眼放出无比灿烂的光,那种光只在我生病归来与他重逢时看到过,但此时这双狼眼更加炽热,仿佛为此刻他已等了几个世纪,他亢奋地竖起了耳朵追逐母狼声音的来源,他每一根狼鬃都激动得抖了起来,他激情澎湃,做好了一切迎接久别亲人的姿态……
然而,格林立刻发现了发出呼唤的是我!顿时,他脖子和肩膀上的毛都竖直起来,被戏弄的感觉让狼眼喷火!一股难以遏制的狂怒和绝望涌遍全身,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咆哮,但那异常凶猛的狂烈咆哮声已响彻山谷,一个暴怒的生命像飓风一样携着摧毁一切的愤怒向着我、向着山谷、向着山前绵延数百里的草原、向着破碎的家园怒吼狂啸!吼声越过冰河,似乎将那只沉睡山间的冰龙都要惊醒!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失去理智般地冲我咆哮……紧接着那啸声由怒吼转为了哀嚎,他扬起口鼻对着蓝天,对着山顶猎猎飘扬的经幡,对着空荡荡阴冷冷的狼洞声声哀嚎。他闭上了眼睛,一任这哭腔拖曳着长长的尾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直哭到肝肠寸断……直哭到声嘶力竭……
格林终于筋疲力尽,狼吻颤抖着再也发不出声音,像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柱般颓然跌卧,狼眼中的火光熄灭了,露珠般清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重重的灰色,泪水涨潮一样漫上来,那悲凉失望的眼神让我的心绞痛无比。他像一个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懂事后重返故里寻找失散的亲人。然而家园安在?亲人安在?
我深深后悔起来,此时此刻在荒凉废弃的狼洞前我的那几声呼唤是如此的残酷。他还是一只未成年的半大小狼,对他来说无论是荒野的呼唤还是人类的呼唤都敌不过母亲的呼唤,狼子归来,而他真正的母亲却永远不会呼唤他了。
格林软绵绵地卧在狼洞前一动不动、目光呆滞,我也坐在洞前的平台上,默然无语,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个狼世界的遗孤……
我放弃了再寻找南卡阿爸的念头,格林已经舍不得离开那座故居的山脉,对他而言家已找到,尽管空无一狼。对我而言寻找格林的亲人比寻找任何人都重要。我决定
留下来陪着他,在山坳对面扎营,每天陪他上山巡视、打猎,或是坐在狼洞前幽思。格林俨然把这里视作了他的领地,每天都会四处巡查,在一些灌木丛旁边留下尿迹。但是他现在还是屈着后腿尿尿,不像大公狼那样翘起一条后腿来做记号,或许还要再大一些的时候吧。
为了饮水,我常常会提着小帆布桶下山来到大河湾边上,喝完水的格林往往会站在河边望着自己日渐成熟的影子发呆。而每当夕阳西下我们就在河边静静地守望黄昏。我可以坐在这里,看河水潺潺流过,感觉自己融入其中,什么都可以不想,也可以什么都想……这就是人们向往的自由吗?有人说拆开“盲”这个字,就是目和亡,眼睛死了,所以看不见,如此想来拆开“忙”莫非是心死了?可是眼下人们都在忙,为名,为利,却很少停下来聆听自由。不敢想如果人心已死,奔波又有何意义?聪明的古人把很多哲理和秘密都嵌在了文字里,等着我们去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