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距离北京两百五十公里,两辆别克“商务舱”不慌不忙,没用三小时便到了。可没想到,下了京沈高速出口,找那个别墅酒店倒是颇费了些周折。
酒店传真过来的资料写得倒是挺明白,详细描述沿着国道走,过几个红绿灯,沿途经过哪个商场,到了顺数第几个路口,左转再右转……就可以看见大牌子了。可问题是,作为基础参照物的那条“国道”在哪儿呢?两辆车来来回回围着高速出口兜了两圈还没有发现路标,最后杨明峰不得不打了一辆脏兮兮的“黑车”,才给自己带上了康庄大道。大家在车上七嘴八舌,都痛骂编资料那个缺心眼的弱智。
不过等到了目的地,大家就都老实了,为什么?因为达文彬这个“销售员”给推荐的酒店简直太棒了!
酒店由一连片十几栋红顶白墙,姿态各异的独栋小别墅组成,距离海边也就五十米。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在海滨浴场搔首弄姿的西洋仙女,风姿绰约,火辣明艳。待走近了观察,却是各有各的独特韵味。每栋别墅造型各异,结构也不尽相同,或圆顶或尖顶,或厚重或清秀,有的绕着石柱,有的却兜着木围栏。
商小溪办会不愧是专业。在酒店接待处的大堂里,麻利地收集了几张身份证,跑到前台不一会儿,就哗啦哗啦手指头勾着两小堆钥匙回来了。按名单分房子,登记房间号,发钥匙走人,全过程有条不紊,几乎是并行作业,一气呵成,都没有给同是会务身份的杨明峰半点插空表现的机会。
刘立新在一旁抄手看着这个美丽干练的小姑娘,呵呵笑着对身边的杨明峰说:“给资本家干活就是锻炼人。你看,把个小丫头都给逼成勤务专家了。我敢说,在咱们集团,常办会的那些位同志,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比不过她。”
“她呀,每星期都得操办个一次两次的,跟她比,咱们这些人全是业余。”杨明峰觉得工作中的商小溪尤其妩媚,特别是她低头忙碌时那一对越发忽闪的长睫毛,怎么就总也瞧不够呢。
“嗬,了解得够清楚的。”孟凡群也靠过来,看着商小溪,坏笑着说,“怎么样,下午约她一起游泳去?”
杨明峰见自己的女朋友被这厮随意地口头调戏,就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冷冷地回敬他道:“那你就试试呗,要能约出来算你的本事,而且还得抓紧时间,明天她就回去了。”
“没问题,泡妞是咱的强项,大不了以咱们这些帅哥集体的名义去争取她,这些社会上的小女孩,保管谁也扛不住。”小孟并不在意杨明峰话里的冷嘲热讽,轻佻而自信地说。他色迷迷地盯着商小溪的眼神,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跟红外透视相机似的。
十多个人排成稀稀拉拉的“羊拉屎”队形,跟在商小溪和杨明峰后面出了接待处,沿着埋在黄沙里的石板路来到一个三岔口,男男女女便自动分成两拨,扎进被完全包下来的两个仙女的大肚子里。
乍进了别墅一层大厅,一股水滨建筑所特有的潮乎乎的气流,挟着带有淡淡咸涩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刺激得杨明峰不禁畅快地连打了两个大喷嚏。他随手把包往进门的沙发上一扔,兴奋地拔腿咕咚咕咚楼上楼下,逐个房间参观了个遍。
小时候看曹禺先生写的话剧《雷雨》,曾经对那个老资本家盘踞的豪宅深恶痛绝,认为绝对是腐朽没落到了极点的反动典型!就应该当即将老资本家捆吧捆吧,立马拉到大街上给剁了!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他还算是简朴的呢,怪不得取了“朴园”这么个丧气名字,到老了还要遭受妻离子散的报应。现在可好了,人民终于当家做主了,连我这种小喽啰都能腐朽一把,而且还是公家埋单。太好啦,感谢咱比亲娘还亲的大国企!
商小溪真是够恨人的,按照名单上标明的年龄、职称,给刘立新他们这些“老弱病残”们安排的是可以极目远眺,俯视海滩的宽绰单人景观房。而杨明峰与孟凡群这些人,享受的是真正公仆住的,能够遥对市区,体察民情的仆役双人房间。可见等级这玩意,就是在同属助理员的平头百姓中,也是无处不有所体现。
杨明峰安置妥当,无所事事,点上一支烟,溜溜达达敲开了对面刘立新的房门。
嗬!只见刘立新这家伙,舒舒服服地跷着双腿,正仰靠在大落地窗前一张美人榻上,津津有味地视察沙滩上那些往来穿梭,或是四仰八叉的半裸体呢。他回头看见杨明峰进来了,忙笑着说:“快来看看,热闹着呢。”嘻嘻,杨明峰心领神会,伸手挪过一只沙发,与他并排“站岗放哨”。
“哎呀,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杨明峰摇头晃脑不无惋惜地说。也不知道商小溪带泳衣了没有,就凭她那个白嫩丰满的身条,要是半裸着扎进人堆里,马上就能被毫不客气地淫民群众用眼神给扒得精光。
“哎,真是个好主意,这好办,明天到市区买一个不就完了。”刘立新使劲眨了下眼睛,回味着说,“我有一次周末来,也是住的海景房,人多,天还热,更有看头。可惜郝震这次没来。他要是过来,一定不会忘了带望远镜。”
“我觉得郝震这一段心情好像特别好,不知又在
玩些什么呢。”杨明峰抿着嘴,无限遐想的样子说,“要是再把他那辆‘小跑’开过来,在宾馆前一拉,肯定得有女青年闻风失足。”
“呵呵,我告诉你,咱们机关里这些人,连达文彬都算上,谁也没郝震活得滋润。”刘立新又像羡慕又像有些无可奈何地吧嗒着嘴欷歔道。
杨明峰不太同意刘立新的见解:“可惜他不是官,要是再随便挂上个处长、科长之类的名头,牛就更大了。”
“唉,这你就不明白了,虽说郝震不是官,可你看全机关上下,谁不给他点面子。他要真是当官了,反而受约束了。盯着的人多,嫉妒的人多,还给架空了,反倒不自在了。”刘立新抬头仰望着天上缓慢涌上的一片薄云,显得有些惆怅。
杨明峰实在想不通,郝震毫不掩饰的张狂,为什么就没人管呢?最起码也该有人嫉妒呀。他不解地问刘立新:“难道郝震就从来没想过当官吗?当官总是有一种满足感成就感吧。不管到了哪里,都前呼后拥的,可比开‘小跑’威风多了。”
刘立新盯着杨明峰,诡异地撇了下嘴,轻描淡写地说:“他呀,起初也曾削尖了脑袋争取过。可他姑父怕他给自己惹事,硬是给他按在这个岗位上很多年不让动。他后来索性也就破罐破摔,由着性子来了。咱内部人对郝震的评价是,凭他的工作能力,当个处长没问题,可要算上他那张嘴,可就得另说了。”
“也许郝震当上了头就好了。”杨明峰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聪明人,官场上那一套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清楚呀?不出三日,准能让人刮目相看。少说话,大不了不说话,这谁不会呀。”
“哎——那可不一定!你可别小看了这一条。看似简单吧?可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人呀,本性难移,往往最后还是在这点上铸成大错。”刘立新慢声细语给他解释,“习惯,知道吧?要想走仕途,就得从细枝末节上严格要求自己,从一点儿一滴开始努力,防微杜渐。按咱中国选拔官员的标准,再有本事,再能干,可要是给别人留下个轻佻的印象,也是死罪。所以,千万别幻想着别人会给你展示另一面的机会,等着你重新做人。机会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还真别说,刘立新说的确有道理。自打杨明峰第一天认识郝震开始,就没感觉他哪点像个领导的样子。
刘立新见杨明峰伸脖子张嘴,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岗”也顾不上站了,摇头晃脑的接着说下去:“提领导讲究有‘官相’。对于这个呀,在普遍认同的大模式之下,不同的部委、不同的地方政府还有具体不同的理解。你看啊,中央领导很多都是来自‘央企’的吧,可有的部委出来的就多,而有些看似在老百姓心目中影响挺大的部委,却很少有上到太高级别的。为什么?抛开以线带面,咱们涉及不到的这一层次不说,就是由某些细节特征决定的。实干家和政治家,其实是有本质区别的。”
嘿,刘立新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思想家。杨明峰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个韩国人,打小还吃不饱饭的时候起,就发下宏愿,异想天开想当总统!他经常自己对着镜子练习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手势,甚至吃饭时的表情,后来终于“谋反”成功,被称为平民总统。可惜,他没写一本书叫《总统相》就跳崖了。否则,在同样也是信奉咱儒家文化的中国,或许会成为仕途教科书呢。
浮生偷得半日闲,刘立新自打离了婚,还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因此话也特别多。杨明峰从他含糊其辞的几段只言片语里还了解到一个新的情况。原来郝震的某位亲戚在中央国家机关里工作,别看官不大,可能也就是相当于处一级的干部。不过可别忘了有句话,中国的权力,实际上是掌握在处长们的手中的。而这个人物,可丁可卯,正掐在远宏的命门上!
可惜呀,可惜呀,刘立新这种人才,达文彬为什么就不用呢?是没有“官相”?还是站错了队?具体到远宏集团,那个考评“官相”的标准又是怎样的呢?
吃中饭的时候,面对着一桌子的海鲜大餐,曾经与商小溪憧憬过好几次,誓要把桌子啃下一块来的杨明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坐在他边上的商小溪也看出来了,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在他耳边提醒道:“别假深沉了,快吃!扇贝和螃蟹都要没了。”
大热天的,你要是看见还有人吃海鲜喝白酒,千万别以为是没事找抽,显摆自己的酒量,那才叫内行!因为海鲜就啤酒,普通人十有八九会患上痛风病。这个病要是得上了,基本就算是你身体里的一个“附件”了,无解!上来那个劲儿,关节红肿,疼痛难耐,被戏称为不要命的绝症,这一辈子便有得解闷了。连一位被判死刑的国家前药监局局长都是得的这个病,您说是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
参会的虽说都是老机关,不过喝起茅台酒来却是表现得各有不同。事实上,从对茅台酒那种独有的酱香味挚爱程度上,就大致可以衡量出每个机关的重要程度,甚至可以说是一把无形的标尺。经济处这三位,见了茅台没命,可其他处里的某些同志,偏偏端着杯子踌躇,抽鼻子蹙眉毛,硬说还不如二锅头好喝。唉,与其说是暴殄天物,
还不如说是广大人民群众生活水平亟待改善。杨明峰还有承担会务的工作,所以喝起来不敢太玩命,但是就这稍微露的一小脸,已是把很少领教咱国企人实力的商小溪,给吓得汗涔涔的了。
大家正在比拼,杨明峰的手机响了,一看原来是朱宏宇打来的。朱宏宇在电话里指示杨明峰,接到达总指示,可以把那“八条”下发给大家,请大家先讨论领会精神,下午张红卫张总也要过来和大家一同学习。杨明峰放下电话,把电话通知精神在桌面上简要作了传达。果然同志们一听张总要来,一下都没了斗志,匆匆就收了场。杨明峰当众严肃地给商小溪布置工作,责成她把已经分别装袋成份的材料,分发到每个人手里,自己则是开始组建无线网络。
商小溪自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就临时收了孟凡群做跟班,给她拖着装满资料的沉甸甸的航空箱,两幢别墅上下跑。转了一圈回来,两人都是心满意足。
商小溪走进杨明峰的房间还箱子,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无线网络已经可以开始工作了。她看见,只是在笔记本计算机的凹槽里多了两块巧克力大小的设备,就把大家都联系起来了,不由得连声啧啧夸奖他道:“你真行呀,懂得可真多!除了喝酒、骗幼儿园女老师,连这个也会。”
“这有什么吗?简单!”别看杨明峰嘴上很谦虚,可是从他眉眼翻飞,指指点点的样子看,怎么着都是遮掩不住的得意,“你看,一块外置无线网卡,一块无线路由器,再在软件里设置一下,全齐了,就这么简单。”
“嗯,我学习学习……”商小溪真给面儿,在笔记本计算机前面哈下腰,瞪着大眼睛,真像是在欣赏一件高科技杰作,“这水平,比我以前深圳那家公司里一月开七八千块的网管强多了,他调网络……哎呀——”商小溪忽然闷声叫起来,“快放开我,哎呀,受不了啦,快把手拿开,从后面抱着我难受……”
“哪有拜师不掏点学费的,看你态度,可以考虑给你打打折……别动,小心扣子扯掉了……学习态度端正,你这个女学生我收下啦。”
张红卫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杨明峰正在上网,只听门口传进来孟凡群广播似的严正嘹亮的大喊:“张总来了,请大家马上到会议室。”
靠!杨明峰一听就知道坏了。在这关键时刻,自己这个搞会务的,一直没敢休息,就是要等着司机打电话来,第一时间下楼接驾呢,怎么还是让这孟凡群给抢了先?
杨明峰“砰”地一猛子就从沙发上跳起来,顾不得喊楼里其他人,匆匆忙忙就冲下楼梯往外跑。果然,出门没多远,便看见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人高马大的张红卫在孟凡群和朱宏宇一边一个地护佑下,双手叉腰,腆胸叠肚,正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比比画画地抒发豪情呢。
嘿,闹了半天朱宏宇也过来了,原来人家孟凡群有内线,怪不得抢了本是属于自己的头把生意。杨明峰暗自埋怨自己脑子里少根弦,光想着守株待兔了,怎么就没有随时打电话主动联系呢?
张红卫看见杨明峰神色不安地跑过来,笑看了他一眼,扭回头亮开大嗓门继续爽朗地说:“你们这些笔杆子,对着大海,都给我好好抒发抒发感想,谁说得好,到时候我个人有奖励。”
“嘿嘿,张总心不诚,您这个奖恐怕是给自己设的吧。”孟凡群满脸堆笑,看了看朱宏宇,又观察着张红卫的表情,“我们这些人,谁有您那个思想高度?您都一览众山小了,对着大海还不得……”他刚才急于抢话,可是还没完全准备好,抒发到一半就抒不下去了,抬手挠着头皮不断想词。
“直挂云帆济沧海!”朱宏宇大模大样,很肯定地大声说。
张红卫听了,没有马上答言,沉思了片刻摇摇头,拿眼睛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笑道:“唉,不准确,不准确。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伟人,我怎么敢和他们相比呢?”
“倒海翻江。”杨明峰在边上犹犹豫豫地插话说。
张红卫愣了愣神,圆脸上忽然绽放了笑容,点指着杨明峰朗声说道:“小杨说的这个,倒是有点意思,大概差不多。”
又有好几个人凑过来了,可张红卫看似已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地跟大家不住握手寒暄,少不了还故意臭贫几句。在北京之外集结,大家见到张总似乎更加幸福,争先恐后簇拥着他往平顶建筑的会议室方向走。一进会议室,听孟凡群通知执行,实心眼儿等着的那些人全都站起来了。杨明峰看见,刘立新在人群最后面,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张红卫等大家都坐下了,自己才缓缓坐下。他伸手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看了有好几分钟之后,才审慎地再次扫视了围在会议桌边的大伙一圈,似乎很随意,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刚才呀,在沙滩上闲聊,有人形容我现在的感受是‘倒海翻江’。呵呵,我说基本准确,可也不完全准确。为什么呢?要说准确,当前科研、生产任务这么紧张,可达总和集团领导还是下决心把大家抽出来,为咱们远宏集团今后的发展、走势出谋划策,规划布局,这是不是大思路,大手笔?如果
真有好点子,咱们就这么做,不就是倒海翻江吗!”杨明峰听他这么说,很有些不安,不禁惴惴地看了看对面的孟凡群和朱宏宇,只见他们两人,似乎都专注地埋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