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部直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这一层,全是各种档次的会议室,大大小小有二十几间。在进场和出场,或者上厕所的间隙,很容易就能碰上熟人或是各级领导。大到诸位部长,小到机关助理员,可谓群英荟萃。赶巧了,有时甚至可以将司局级以上的干部全都一网打尽。以前,有很多上访的,请赏的,更多是没事找抽的,专门就等在那里,大搞近战和麻雀战。后来保卫部门专门在电梯和楼梯等各处要道口添设了内保,才算彻底杜绝了此类袭扰事件的发生。
达文彬与久未谋面的一位从南京过来的集团老总,交谈着并肩走出会议室。转过一个弯,只见林部长身后跟着稳重帅气的小秘书,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赶忙上前几步,来到林部长旁边,向林部长问好。
林部长循声扭头,见是这二位,脸上一下就露出微笑,引得两人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意。林部长这微笑与一般同志式的那种点到为止可不一样,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长辈对晚辈关爱和欣赏的表情。“呵呵,原来是你们两位大老板,一起出现还真不容易呀。”林部长打着哈哈说,“是不是约好了,到部里来要钱的。”
南京老总原来也是北京一个部属大厂“远达公司”的一把手,外放两年多,与林部长自然是老相识,就显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着说:“岂敢,岂敢。我们是接到办公厅通知,过来开会的。这不刚散会,正要向您请安去呢。”
“哈哈,”林部长仰头大笑着说,“请安急什么,你要是这两天不急着回去,咱们抽空坐一坐。”
“好,好。”南京老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这两天不回去,时刻听您招呼。”
林部长对他关切地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多给老婆做两顿饭,孩子的学习也要抓一抓。你这一到外地去工作,最辛苦的可是夫人。”
说话间,上行的电梯来了。秘书先走进去,手指压着开门键候着林部长。林部长向二人抬了抬手,就进电梯上楼去了。几分钟之后,达文彬也出现在楼下,正站在雨搭子底下等司机把车开上来,这时手机响了。达文彬就预感到林部长会叫他,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林部长秘书打来的。
达文彬走进标着林部长名字铜牌的房门。经过四套间最外面的秘书办公室时,冲着刚见过面的那个伶俐小伙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穿过一个布置整洁,全套钢木桌椅的小会议室,进入到林部长的办公室。
林部长的办公室,如果不算外面秘书室和会议室,看上去比达文彬的办公室还要略小一点儿,甚至办公桌也比不上达文彬的气派,是中规中矩的长条大方块,但进深要宽很多。皮座椅后面的墙壁上,熠熠生辉,镶嵌着总书记为本行业题词的鎏金放大复刻铜字。题词下方,悬挂着碳酸纤维制作的巨幅行业规划图。
办公室靠墙是一排书架。其中的一个,装着整部的精装《毛批二十四史》,另两个书架里,全是他主编的整套行业工具书和一些政策法规性文件、各种资料汇编。最惹眼的是,中间一个书架的玻璃门里,整整齐齐,全是林部长在不同时期,与中央领导人或外国政要合影的大幅水晶照片。
这么样,够雷人的吧?要说这些还不算啥,还有更重量级的呢!——座椅两侧,略靠后方的位置,在不锈钢底座上一边一面,分别伫立着2号规格,鲜红色的国旗和党旗!
要知道,对一般人来说,就算你身后也立着同样,甚至更大规格的国旗、党旗,那仅仅是你的个人行为,代表的是你自己。爱国、爱党,宪法规定的公民的义务嘛。可摆在共和国一位部长的办公室里,其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这意味着,屋子的主人,走出屋门,就能代表整个行业,走出国门,就代表了整个国家的形象!
此时的林部长正坐在高背椅子上等着他呢。林部长见达文彬拎着公文包,健步走进房门,立刻站起身,绕过桌子伸着双手迎了过来,他笑容可掬地拍着达文彬的手背说:“你这急着走可不行!你不主动看我老头子,我还要提溜你呢。”说着,抬手指了一下窗边的单人沙发。
达文彬走到沙发前坐下,恭敬的口气说:“其实我刚才就想过来,不过是两个人,我怕不方便。”
“嗯。”林部长笑着点了点头,在另一只沙发上缓缓坐下,扭脸扬起眉毛轻声问,“最近都忙些什么呀?”
“现在看,整个大形势不错,职工队伍也还算是稳定。”达文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刷亮,欠着身子认真地答道,“主要都是红卫他们几个副总们在忙,我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全力给他们做好大后勤就是了。”
“嗯——”林部长点头沉思着,刚要说话,秘书进来了。他端着一瓷杯新沏的茶水,放在达文彬面前的茶几上。达文彬赶紧站起来,笑着说:“谢谢!”
“达总,您请坐,别客气。”秘书看着达文彬,微微哈了一下腰。随后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林部长的杯子,掀开盖子看了看,见里面水还满,就又走回来放在林部长面前,冲达文彬再次点了一下头,带上门出去了。
达文彬重新坐下,咂了一口茶水,双手不停摩挲着膝盖,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林部长猜测他是有意避重就轻,便不再多问,转换了话题说:“今天这个会开得怎么样?”
达文彬抬起脑袋,胸脯鼓了两下,看似有一肚子话要说,望着林部长足有二分钟,可终于叹了口气,眼神忽地暗淡下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无奈:“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些困惑。北京两家,南京一家,还有西南三家。把这六家企业,靠行政手段捆在一起,组建新的跨区域大集团,打包推到资本市场上去,有这个必要吗?”
林部长听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组建大的企业集团,一直是罗部长的一个心愿呀。他是从西南老基地出来的,对那里有很深的感情呀。”
“可是,也不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就不顾实际情况吧。”达文彬声音渐强,听上去很有些咄咄逼人,“这六家单位,情况各有不同,在经营管理上理念差异太大,效益也良莠不齐。就拿远宏来说吧,一年的收益,就比西南三家绑在一起的总和还多,我怕职工们有意见。”
“呵呵,所以听你刚才说,职工队伍还算稳定。我就想问你,果真如此吗?”林部长轻描淡写地说着,伸手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正方形的纸巾,沿对角对折,再对折……
达文彬想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自信的声音回答说:“还算是可以吧,至少目前还没有大的波动。”
“小达呀,我可是要提醒你呀,职工队伍是否稳定,关键还是要看干部啊。”林部长瞥了达文彬一眼,稳健地抬了一下手臂,缓缓地说,“如果远宏的高层,都是一心一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也就放心了。”
达文彬听了林部长的话,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便略微有些涨红。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冷笑了一声,轻蔑的口气说:“我记得您以前曾经跟我们说起过,在变革面前,先行一步的是先烈,后走一步的是顽固分子。有些老顽固还真是拿他没办法,我看是变不了啦。”他似乎是很惋惜地慨叹道,“即使是在不久之后,给他盖棺定论,也还是个顽固分子。”
林部长轻松地笑起来,似乎是很不以为然的口气大声说:“你说的是那个老汪吧?这个同志,大伙都说他心眼直,做事一根筋,我看也不能断言就是大缺点。”
达文彬听了林部长委婉的表示,忽闪了一下眼睛,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双腿,心想,这名你能点,我可不能点。就像在远宏,有的人的名字我能直说,可下面的人就要影射。我现在要是点了老汪的名字,不就成背后告黑状了吗?今后要是不小心传出去,绝对有损自己的清誉。
林部长目视着行业规划图,停顿了片刻,出乎意料地,忽然用一种很平静,很缓慢的声音,字斟句酌地说:“我以前曾经告诫过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领导班子的稳固,比职工队伍的稳定还要重要。因此我建议你,应该尽可能地投入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注。”林部长右手食指向下,连续点击着沙发扶手,加重了语气,“尤其是要关注那些态度不甚明朗的人,他们有时候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表现啊。”
达文彬听了,眉毛挑了两下,继而眼睛便眯成了两条亮缝。对于这个问题,例如班子中的徐爱华、戈一兵等人,他以前也曾经作为一种重要的不确定因素,审慎地考虑过。现在看上去,在自己操作的如此大力度的变动面前,他们似乎还是配合的,至少是没有公开表示抵触。在达文彬的想法里,这些人的态度是可以解释的,不管换了谁当远宏的老总,他们都尽可以踏踏实实地,各把住自己当前一摊子工作,继续吃舍我其谁的技术饭。难道?难道他们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林部长见达文彬许久没有说话,关注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回来,仍是眼睛看着前面,淡淡地,仿佛是随便闲聊般的声音说:“我这些年总结啊,每个人都是有一定的信念的。尤其是层次和地位越高的人,信念就越发坚定。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有时候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这完全可以理解。没有了信念,思想就没有了根基嘛。”林部长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斜靠在沙发软扶手上,盯住凝神屏气的达文彬,眼睛里猛然射出一道寒光,咝咝的声音说,“你达文彬有信念,不想任人摆布,难道别人就没有吗?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不管是你,还是我,其实大家现在所做的,包括老汪和有些人所做的,我看都没有错!”林部长口气缓和下来,拉着长声,呵呵地说,“所以我老头子今天卖个老,私下里说你一句啊——”他瞥了一眼达文彬,稍微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一进屋就抱怨,这可不是你达文彬应有的处事态度呀。”
达文彬近些年很少聆听到老爷子长篇大论的教诲,受到批评,不禁脸红了一下,嗫嚅的声音说:“部长,看来我在有些方面,还是考虑得不够周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