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门口围了上十个人。
除非是冬季,张先生的门口,晚上总是会围上一堆人。这里住的都是卖苦力的,即或是小摊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细,跟扛脚挑码头的是一个样的苦。如今这世界上,人就分成两种,富人和穷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换花样,餐餐换口味;穿的绫罗绸锻,住的楼房别墅,出门有车代步,进门有人端茶送水,日子过得眼花缭乱。当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着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穷人的日子就简单多了,就三样:做事、吃饭、睡瞌睡。或者还可以减一样,就剩两样:吃饭、睡瞌睡。做事也是为了吃饭,不做事,哪来的饭吃呢?
这一带的穷人,上床前也还是有些消遣的。去听听书,看看戏,三个五个赌两把。但这都要钱,要把钱送出去。钱是白汗流成黑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挣回来的。不为吃饭,把钱丢拿出去,心里疼。因此上,花钱去找消遣的棚户人不多,唯有坐在张先生这里,听新奇,还有漂亮的张太太招呼端茶倒水,还不花钱!
“您家们说算命的准不准?准哪!您家们又会说,算得准别个的命,为么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准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这好的命了哦!”
张先生今天才开头,颠过来倒过去尽讲些算命的事。
王利发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赶蚊子,挨拢去,又有点嫌热,就站在外头听。王利发年纪轻轻的,不到三十岁的人,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头发掉得没有几根了,蜡黄蜡黄的脸,鼻下的人中槽子凹进去很深,把个上嘴唇绷得有些向上翻,露出两颗好笑的黄板牙。他不嗜烟酒,不知牙齿怎么这样黄。
“也有算得准的。么样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说,总要说准几回吧。实在说不准也不要紧,几句话糊弄过去就完了。说准了一个,就像生了个金蛋,走到哪说到哪,务必做到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把名气吹得鼓起来。我们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门’,名气就是钱哪!”张先生今天的话匣子里似都是他们这一行的内幕。他喝一口茶,张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响。即使张先生讲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欢听,但是,就冲着漂亮的张太太,冲着黑暗中这一股幽幽的香味,围坐的人心里也舒服。
王利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发燥,裆里热烘烘的。
“唉,吊在别个屋梁上的腊肉咽不了酒。”王利发转身往回走,走到旮旯里,呼啦啦地屙了一阵,抖一抖,正要走,听到旁边有哗哗的水响。
这是三狗子的偏厦屋。屋后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脑壳。昏昏的光从窗口泄出来。“哗哗哗”。王利发记起来,这是秀秀的睡房。
王利发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脚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块砖。他弯腰拣起砖,又左右瞄瞄,把砖垫到脚下,还是够不着。他又弯下腰,把砖竖起来,再踩上去。
王利发朝屋里望。
秀秀已洗完澡,正对着窗在揩身子。灯光被挡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显得朦朦胧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对着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条弯弯曲曲金色的线。
王利发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声音,他自己听起来似乎像打雷。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站不稳了,从砖上下来,急碎步朝家里钻。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儿子。亲骨肉,有什么法子呢?“一天到黑像个蔫瘟鸡,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哟……”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里骂。
王利发身子还在抖,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爹。他软软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已经不由自主,似乎在云里雾里漂,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一条毛毛虫在懒懒地蠕动。一只眠蚕醒来,蜕皮,从蚕蜕中挣出来。一只吱吱叫着的小老鼠被捉住了,还在一扯一跳地要从手里挣出去……
王利发下意识地哼哼。
“个不争气的东西哦!”坐在门口的王大爹,听见屋里嘎嘎吱吱的竹床响,不禁口里喃喃地骂。
“造孽哟,造孽哟……”骂着骂着,王大爹又一阵伤心,长叹一声,拎起脚边那只油渍花花的篮子,影子似地朝铁路那边移过去……
“饼子怕(泡)油饺(条)咧!回火的热油饺咧!油饺热油饺咧!”
凄伧沙哑的吆喝,把凄凉的命运之声,融进凄清的浓夜里……
竹床不响了。王利发瞪着黑咕咙咚的屋顶,像一头奄奄待毙的兽,兀自呼哧呼哧地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