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陆疤子把这只蛐蛐用“过笼”引到竹筒里,呆呆地盯着不错眼,意外的惊喜一阵阵地从尾脊骨往上蹿。这无疑是百年难遇的异形虫。龟鹤形、竹章须和一条鞭,听说都是古谱上有却难见到的名虫。这只蛐蛐却集三种异形于一身!十两银子,只十两银子呀!真是值得!那两个个小杂种喜得嘴都合不拢,看来是真正的外行。连旁边看热闹的婊子养的们,刚开始还当老子欺负小伢,后来看到老子拿十两银子买一个蛐蛐,都伸舌头摇脑壳,说这两个伢一早晨走狗屎运,捡到一包财喜!十两银子咧,要当小户人家一年的盘嚼呀!哪晓得,就是一百两银子也值唦!好生的盘养一阵子,拿去赌一季,捞回来的钱不要翻几十倍!说不到当上虫王,又会赚几多,又会有几光彩!
一想到虫王的荣耀,陆疤子不再飘飘然。他毕竟是个中高手,不能随口打哇哇,这虫王不虫王,还得看,还得试,还得经过几打几胜!他冷静下来,把蛐蛐引进一只陈年老斗罐里。这只很古怪的异形蛐蛐,懒懒地沿着罐子边慢慢爬动。不是走,而是爬!像只痨病虫子。但陆疤子不气馁。他懂,龟鹤形的虫子是貌似呆懒的。他取出一支芡草,是牛筋草制作的极普通的那种芡草。他轻轻地芡,先芡蛐蛐的尾,头动了一动,又不动了。再芡芡它的头,尾刺动了一下,也不动了。陆疤子心里一紧,是条不错的虫!蛰伏沉稳,貌似病虫,芡尾头动,芡头尾动,首尾呼应,蓄势其中。个狗日的,说书的讲蛐蛐经,说蛐蛐古谱上就有这样子的话咧!他又芡芡它的大腿,先左后右。蛐蛐的腿都来回地移动起来,明显地有些烦燥,但整个身子仍在原地不动。陆疤子伸出芡草,想去芡它的牙,刚伸到颚边,这只本来很呆很慵懒的蛐蛐蓦地一个虎扑,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个钳口,就极准确地紧紧咬住了芡草!陆疤子轻轻地提芡草,提不动;稍加点力,感到蛐蛐也在用力;再加一点力,芡草拉出来了,一看,被咬住的那一截,钳在它的大牙里!
“我的个娘呐,看来真是个大虫王咧!个狗日的疤子哟,你今天算是走了一盘狗屎运咧!”陆疤子终于试准他手里的这只蛐蛐绝对是百年难遇的虫王。他再也遏制不住一直在心里拱动的狂喜,由自言自语发展到大喊大叫。
“你瞎叫个么事唦!像个苕样的!鬼叫鬼叫的,把伢吵醒了!”
陆疤子的婆娘头发蓬乱地从黑黢黢的里间出来了,大襟褂子上头的三颗布扣子都敞着,露出右边一大块白酥酥的胸。奶子胀鼓鼓的,在松松垮垮的褂子里一耸一耸地拱,乳突处,两块黑湿湿的奶渍。王玉霞很娇惯她的儿子,四五岁了,一天还要喂两遍奶。
“呃,又搞到么好东西唦?一天到黑,也不做点正经事!你看人家腊狗,跟你一样混的,早就住上宽宽敞敞的房子了。我这住的像么事?猪圈!人家的婆娘吃的、穿的,都是么事?你看看你的婆娘、伢过的么日子!”王玉霞口里臭的烂的骂得恶狠狠地,脸色却极平和,眼睛往陆疤子的蛐蛐罐子里瞄,手顺便在男人的裆里撩了一把。
“哎呀,莫盘,莫盘!莫盘跑了!”陆疤子把蛐蛐罐子用手一蒙,感到裆里一紧,不由自主地两腿一夹。
“老娘要盘!老娘自己的东西,盘不得?又不盘别个的!你还蛮俏啵?跑,你跑到哪里去唦!”
“我是怕把蛐蛐盘跑了!看你个鬼婆娘扯到哪里去了!”
“扯哪里?老娘就扯这里……”
陆疤子的婆娘王玉霞是巷子口屠户王大爹的独生女。王玉霞十三岁这年,江里的大水淹平了堤顶,江风犹自推着江浪呼呼地啃着土堤。王玉霞同几个般般大的小姐妹在堤上玩,用瓦渣打漂漂。没打几下,王玉霞站脚的那块土墩子突然被水冲塌了,小姑娘自己被大水打了漂漂。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小姑娘们连喊都来不及,王玉霞就被冲走了。
这情景被在几步远地方的陆疤子看到了。
陆疤子那时脸上还没有疤,也就不叫陆疤子。他的爹陆驼子,为人绱鞋补鞋做鞋把腰弯得像虾米,自己一年四季十个脚趾倒有九个露在鞋子外头乘凉。陆驼子半辈子除了锥子顶针和一双糙手,就只落下这么个儿,给儿子取名陆金发,也是自己呵痒自己笑的意思。当时十六岁的陆金发颀长条条的身架子,精悍利索,浑身也就一条扎腰半头裤,正用根长篙子在捞“浮财”。长长的竹篙子,前头绑个铁钩子,看似简单,用起来还蛮方便。发大水江面上经常有些稀奇古怪杂把什的东西冲下来,也算是陆金发碰运气混肚子的小路子。十六岁清瘦清秀的陆金发已经是个小混混了,但十六岁毕竟是人生羞怯的季章,虽有一肚子荤的素的花花心思,也只是偶尔在被窝里头作点想像。几个半大不大的街坊姑娘在旁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陆金发懒得理她们。他忙。江面不时有东西漂下来,他手不得闲眼不得闲,哪有工夫去招惹她们!再说,都是些丑得喊娘的丫头!只有王屠户的姑娘长得像个姑娘。也怪,王屠户长得像个鬼王,五大三粗脸像没有刮干净的锅底,又像半边没有长周正的西瓜皮,黑一块白一块黄一块的,要不是买肉的话,谁都不愿看一眼。他的姑娘王玉霞却长得小
巧玲珑的,十三岁就削肩蜂腰宽屁股,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顶得耸耸的,生就是一副让人看了睡不着的模样。姑娘们的一声惊呼,让陆金发来不及想什么,就拖着篙子往下游跑。王玉霞的头发漂起来了,陆金发一甩篙子就要钩,钩杆刚一扬起,他却把它扔了,扑嗵一下就扑进湍急的江流里。这一瞬间的爱美护美之心,使陆金发成了陆疤子,也使王玉霞五年后任媒婆踏破门槛,却发誓除陆疤子不嫁。王屠户王大爹想天方设地法,企图阻止独生女和穷得叮当响的陆驼子儿子的婚姻,十八岁的王玉霞自己拎了几件换洗的小衣裳,在一个晚上闯进了陆家的门。陆驼子高高兴兴地被赶到外头歪了一夜。第二天,腿跍麻了的陆驼子一瘸一瘸地跛到王屠户的肉案子上去割肉,顺便认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