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黄菊英为叫花子的频繁光顾而头疼。
“只怕是全汉口的叫花子都到这里来了哟!狗日的,一天少说也要打发二三十个!像这样,有金山银山也不中咧!”
她不敢公然骂,只能闷在心里嘀咕。
叫花子不能得罪,黄菊英晓得。但她实在受不了这么频繁的光顾。刚刚舀了一升米给这个瘌疮头的叫花子,还没有出巷子口,又来了个一走一颠的跛叫花子,站在门口像念经。
“可怜可怜可怜我这可怜的叫花子咧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宁生的伢冇得屁眼做点好事咧……”
不仔细听根本不晓得他在叨咕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把点什么给他,好让他老人家快点走路。
黄菊英头上缠了一块头帕,实在被叫花子把脑壳闹疼了,端一碗饭倒在跛叫花子碗里。
“嘭嘭嘣!嘭嘭!嘭嘭嘣嘣嘭嘭嘣!”
跛叫花子还没有转身离开,一个独眼叫花子,肚子上吊着个渔鼓,挨上来,靠在门框子上……
手把那渔鼓抱呵,唱的是沔阳调哇,唱的不好是冇吃饱哇,您家们莫见笑呵嗬嗨喝咿儿呀儿喂!
“呃,我说呃,讨饭的爹爹们哪,您家们就不晓得换一家走走?我这屋里又冇得么喜事!您家们做点好事吧!”黄菊英实在是受不了了。
“呃,太太,呵,好大太太呃,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哦?您家屋里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唱渔鼓的跛叫花子夹七夹八,一张口一大串,说得黄菊英脸煞白。隔壁左右几户人家平日不跟张腊狗一家来往,一是怕张腊狗,二是烦黄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骂,顾街坊面子,见面顶多打个招呼。这些时,张家门口像糊了糖浠子引来蚂蚁一样,不知有几多叫花子上门,隔壁人家也像看戏一样,一天不知要看几多新花样,听几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话。这个抱渔鼓的叫花子,刚才的一串话里有骨头,刺着张腊狗和黄菊英“拖油瓶”女儿素珍。街坊们一边暗笑,一边想:怪了!这叫花子为么事跟张腊狗一家人作对咧?好大的胆子哟!对张家的这种隐私事,叫花子为么事晓得这清楚咧?
“算了,讨饭的,莫在这里嚼牙巴骨!前世冇修好,今世讨饭,未必来世还想讨饭?我老婆子有儿子冇养好,总还是个扳痧弄钱养命的儿唦!回去跟你们的甲头说,你们是那个地界的呀?是‘十不全’的人咧还是‘痨病壳子’的人哪?凡事只能打九九,莫打十足!有么事找我那个短命的儿子出气去,到这里来烦姑娘婆婆们,算个么本事!”
唱渔鼓调的独眼叫花子,转身盯着这个骂他的婆婆,那只还能用的眼睛陡然间眨不动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喷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齿有这么狠。他无言以对。
“么样,瞄清白了冇?瞄清白了,要走?就这样走吗?不留点么事下来就走?我说讨饭的呃,这也太撇脱了唦!”
白发婆婆是张腊狗的娘。儿子平时诸般行事,讨人嫌逗人恶,这是不消说得的事。所以,她不愿跟儿子一起过日子。最近,又有儿子跟媳妇带来的女儿明铺暗盖的传闻,说是搞成了“娘做大女做小,娘妻女妾”一团糟。连叫花子都像苍蝇闻到了血,一天到晚呱噪,可见传闻不虚。而且,从叫花子像赶集一样在张家门口闹的架势,老太婆觉得儿子要出事。儿子虽然不成器,终究还是养老送终的人。
“老娘今天口里是一句都冇骂咧!”老太婆把拐棍在地上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子闪出恶狠狠的光来,“不管是‘十不全’也好,‘痨病壳子’也好,你们回去说,苗家巷这个老讨饭婆子,还要靠不争气的儿子钉一副棺材板子咧!莫慌,把渔鼓留下来再走!不听?不听也好说,老娘访出你的根,上到硚口下到四官殿,老一派的叫花子出了山,拆你们的庙,散你们的排子骨!”
这些叫花子都是小关帝庙“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的人。“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知道张腊狗的娘是讨饭的出身,是比他“出道”还早的一辈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为人很有几分直气,以为她不会出面管儿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会出面,“痨病壳子”老叫花不会用这等而下之的出气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