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你可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后湖的那次不愉快?”
“您家说的是后湖乡民同您家法国人扯皮的事?闹大了?祥伢子跟这有关系?”
不祥的感觉又像毛毛虫样的在脊背上爬,爬着爬着,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朝上窜。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这样苕?未必跟法国人把脸撕破了?未必忘记了色空和尚的偈语,“因洋而兴,因洋而靡”!难道,后一句话这早就应验了?刘瘌痢思绪遄飞,心潮起伏,那一点精气神,早随着思绪飞到了汉口,飞到了儿子刘宗祥那里。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长了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面对老朋友,刘瘌痢少有地表现出浮躁和不安。
说起来,这还是前几个月的事。
事情的起因跟法国立兴洋行和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人事更替有关。算起来,皮蓬·杜当着偌大的两个在华企业的总经理,也有上十年了。槽里无食猪拱猪,槽里有食猪照拱。看来外国的事跟中国也差不多:某一条狗吃得太饱了,而且还占着那个位置不动窝,就难免引起旁边的饿狗或比较饿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着这块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恋槽了。法兰西国内有人鼓噪,汉口洋行里也不断有人向国内打报告煽风点火。这种暗中进行的内外夹攻效果自然很好。当然,这也是皮蓬·杜先生过于护食的结果。说来,中国的俗话在法兰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新的总经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兴洋行来了个大换血,法籍职员用的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
这弗朗克有一桩爱好,就是喜欢打猎。上任伊始,也许是高兴聊表庆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猎。
这就让刘宗祥很有些为难。
张公堤修建之前,后湖还是有猎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畴,浓密的苇林,多的是野兔野鸭之类的野物。可长堤一起,昔日人烟稀少的后湖,房屋村落集镇,仿佛天天比着赛着往外冒。上十年里,汉口朝后湖推进了几近两倍!汉口胖了。后湖瘦了。胖了的汉口继续不断地朝后湖辐射着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后湖用日渐消瘦的绿色点缀着今日的残妆──有限的庄稼地和湖荡,哪里藏得住野物呢?
刘宗祥把情况如实向新任总经理说了。照刘宗祥的经验,法国人虽然浪漫,但做起事来还是一板一眼很实事求是的。但这个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刘宗祥脸上盯了半天,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带上几个荷枪实弹的水兵朝后湖去了。
炎暑刚过,后湖秋天的韵味还没来得及展开,后湖还沉浸在夏日的浓绿里。法国人弗朗克和他的几个同胞在湖荡里穿进穿出忙了一通,滚得像泥猴子,脸上手上被苇叶割出一道道的血条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细蜢子叮得肿起一片片红疙瘩,连个猎物的毛都没有捞到。钻出芦荡,弗朗克手搭凉篷,挡住刺眼的阳光,心里直往外窜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来的几个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点后悔:该听那个叫刘宗祥的买办的。不过,刘宗祥也真可恶,说什么有一笔生意要谈,明明是推诿不愿跟着来么。这个貌似恭谨的中国人,骨子里一定诡计多端,现在,说不定正躲在哪个酒吧里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园的凉亭里,等着看笑话呢。想到这一层,弗朗克竟无端生出一腔恼怒,手一挥,指挥那几个水兵朝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