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安排到工会做事,李长江就辞了码头上的事,在铁路上谋了一份扳道工的活路。近四十的男人,还是个单身汉,搞起公益的事情来无日无夜,倒是洒脱得很,就是让他的老爹李大脚不停地唉声叹气。
“唉,我说大花子,你么样得了噢,你们两弟兄么样得了噢!”
为了拉扯大这两个儿子,铁塔牯牛样的汉子李大脚,又做爹又当娘,大半辈子就这么“寡汉条”地过来了。如今,少言寡语的李大脚五十好几了,仍然闲不住,还在码头上流汗。一两百斤的麻包,还是两只手一搂,嘿的一声就甩上了肩。每天回到家,李大脚捏起酒杯,往往无端涌上一股苍凉感。小花子汉江跟那个革命党冯先生走了;大花子长江,看样子也在做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事。“筷子挟排骨——三条光棍”,这哪里像个家哟!李大脚晓得大儿子喜欢吴秀秀,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唦!再说,人家早就是别人伢的娘了唦!哎,我么样养了这么犟的两个儿子噢!
见爹唉声叹气,李长江就嘿嘿憨笑几声,瓮声瓮气地说:“您家咯,急个么事唦?该有的,总会有的!您家这么急着想接儿媳妇?前几天,冯家的蝶儿姑娘不是来了的么!您家忘记了?跟您家打的酒您家不是还冇喝完么?跟您家拆洗的被窝还干干净净的咧。来,您家莫着急,我陪您家喝几口。”
每当儿子这样劝,李大脚总是朝大儿子翻翻眼皮子,一言不发。他心里骂:“狗日的,原先跟老子一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到处颠了几年,把个嘴皮子练活泛了!”
李长江的确练出来了。从外表看,还是那个一脸忠厚憨厚的大花子,平日里,与工友相处,也总是别人说得多,他听得多。别人说得热闹的时候,他顶多也就是陪着嘿嘿地笑几声。工友家里有了难处,李长江总会不声不响地帮搭上一手。可是,在正规的公众场合,在他参加或由他主持的工会活动中,李长江仿佛换了一个人,口齿伶俐,动作干脆,整个人显得精悍而干练。
李长江在铁路工会办公室里会见了张腊狗。
说是办公室,实际上也就是靠近江岸车站附近的一间青瓦屋。这里平日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这是前不久被铁路当局打死的一个工友的父母。这对老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的亲人。让他们住在这里,说是照看工会财产,实际上是解决两位老人的生活,也为搞工人运动的人物们作个掩护。
李长江认得张腊狗,张腊狗不认得李长江。
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在十多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秀秀为叔叔吴三狗子报仇,李长江参加了到英国租界“背娘舅”的报复活动。那天深夜,李大脚他们背走红鼻子杜拉,而用刀子勒逼住张腊狗,抽走张腊狗那根带匕首腰带的,就是李家大花子李长江。当时,张腊狗听到的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熟的小伙子的嗓音。如今,他面对的是一条铁塔样的大汉。
“嚯哟,个把妈,好大的块头!”见到李长江,张腊狗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去了。想想吧,这么苕大个块头,一看,就晓得是出苕力的,一看,就晓得是脑壳简单的苕货。嘿,这就是如今新冒出来的革命党?见鬼哟,这种人能搞得成么大事呢?要说咧,革命党,还是像冯子高那样的人物,才是荡得出辣汤辣水来的有板眼的狠角。
“你,就是前些时领头闹事的?”存了轻慢的心思,张腊狗的语气就明显地很是不恭。他完全放弃了到这里来的预定的方案,竟追问起前一段时间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游行的事来。本来,张腊狗今天到铁路工会,是为弄一趟车皮来办交涉的。
这件事,齐督军催得很紧。
“你是哪个?这里是民居,我又不认得你,你到这里来搞么事!”
刚才,李长江送走了一个朋友。这是位亦师亦友的友人。这个朋友要到上海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是什么会,李长江不很清楚。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晓得的不要去晓得。即使是再好的生死朋友和兄弟之间,也保持着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临别,在码头上,朋友之间握手的时候,这个朋友的手加了一把劲,耳语样地说了一句:“伙计,兄弟,看来,我们工人,要有我们自己的革命党了咧!”
自从跟这个友人在一起,李长江深知读书的重要。虽然是“半路出家”,世上任何难事都挡不住一个勤字。只要有时间,李长江就读书。这位友人给李长江读的书,好多都是外国人写的。给李长江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叫“共产党宣言”的书。
这是两个长蛮长蛮多胡子的外国人合写的。这两个长胡子的外国人的头像,印得很模糊。看上去两个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胡子很多的印象。“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那本书开头这样说。李长江记得,这位友人讲解这句话的意思时,他当时想,两个这么有学问的外国人,怎么不刮胡子咧?这样胡子拉沙的,么样吃东西咧?友人是到这个国家留过学的,听他说,这些外国人不吃饭,专门吃牛油,把牛油抹在面包上吃,喝牛奶。这样多的胡子,不把黏糊糊的牛油糊得满脸都是?
就因为这
个思想开小差的插曲,李长江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幽灵”,只是一个比方,它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李长江从友人嘴里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这是一种人人都在一起和和气气过日子的生活,没有扯皮闹襻,更没有你杀过去我打过来的事情。
这让李长江极其神往:嗨,要真的熬到了那一天,该有几好哦!
本质上,李长江是个喜欢平静过日子的人。
“思远兄说的我们自己的革命党,就是把那叫共产主义的幽灵引到我们国家来的党罢?”
友人名叫周思远。
李长江还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中,张腊狗不中听的话和不中看的嘴脸,明显地败坏了他的情绪:“到底有么事?这里人冇犯么法,你抖狠冇得用!”
李长江不买账的态度,差一点把张腊狗呛得翻了个跟头:咿嘿嘿,真是起早了咧,撞到鬼了啵!么样碰到个兔子都咬人咧!看来,这些出臭汗穷做工的,背后是有人在撑腰。要不,这个一看就晓得是个苕的家伙,出的气都这么冲呢!
“莫误会,兄弟呃,莫误会,”一股杀气在脸上掠过,也就是一刹那,张腊狗的脸上就涂出一层谦和的笑。下意识地把敞开的衣襟往拢抿了抿。宽宽的腰板带上插着一把手枪。他的这个往拢抿衣襟的动作,是一种不炫耀武力的友好表示。“兄弟呃,莫误会。听说铁路上答应了您家们工会的条件,听说您家们就要复工了,我咧,来表示一点祝贺的意思。我咧,是汉口侦缉处的,也是冇得法子,打锣卖糖,各干一行,都是混碗饭吃。我们这一行要听江那边督军府的支派。齐督军,您家晓得唦,急着要一趟车,运退役老兵回山东老家。早一天运咧,这江南江北就早一天清静。”
张腊狗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很是中听。李长江也听说了,这两天武昌省城那边,老兵闹事,不清静。
“是这个事呀,这是好事么,叫路局下个单子就可得了的事,何必跑到这里来说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