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1462 字 3个月前

“您家就是穆先生?哎呀,嘿嘿哈哈,真是久仰了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过闻名哪!”

“个把妈的,果然是个体面的叫花子,就是手上冇拖根棍子,冇拎个篮子而已!

“穆勉之一边口里也跟着哼哼着打哈哈,却一肚子的瞧不起。

牟兴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穆勉之眼里,竟然是个叫花子。

今天,牟兴国特地换了一件长袍。长袍的质地很轻软,很适合这个季章,是很时髦的香云纱。牟兴国很少有这种打扮。他一向是喜欢穿革命装的,就是那种没有翻领的制服,也叫学生装。牟兴国很喜欢人们总是记着他曾经是个革命党,曾经是个投笔从戎的革命战士,是为推翻满清皇朝建立民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今天他的衣着有些破例。来见穆勉之之前,牟兴国作了一点调查研究。他搞清楚了,本质上,穆勉之是个吃黑道饭的人,但又脚踏两只船,不仅有自己的系列商铺,还有自己的洪门山寨,多年来,练就了很深的城府。这是个亦商亦匪亦盗亦氓的人物,还有几分可以说得上的国学底子。跟这种人打交道,就不宜用什么革命党人的身份了。

“革命党,革命,算个鸡巴!还不是都想拆滥污,把水搅浑,趁水浑各人多摸几条鱼!老子做老子的生意,老子也是喜欢浑水的唦!”牟兴国听人说过,穆勉之对革命和革命党的这种评价。

“穆先生哪,我听说,您家是个蛮爽快的人,算了,我们今日说话咧,就窄巷子里头赶猪,抄近赶直。虚套子,假把戏就都免了,您家看,如何?”牟兴国何许人也,难道看不出穆勉之对他的不屑?毕竟是曾经沧海的人了咧,你穆勉之,也无非是一碗水而已,了不得,就算是一桶水吧,我还看不穿你?

“是这样的,不晓得您家听说了没有,省城的督军齐满元,鼓动老兵抢劫三镇商家,死人不少……”不等穆勉之有所表示,牟兴国又接着往下说。说到这里,他发现穆勉之有些动容了,就停下,朝这所建筑周围扫描。

牟兴国猜得果然不错。他的话题,引起了穆勉之的注意。

前不久波及三镇的兵乱,给汉口商家留下的烙印太深了。据汉口新闻传媒的统计,不算武昌,仅汉口就有两百多家商铺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抢劫。有三十多名妇女被强奸。有十六个人被打死或杀死。这些数字,当然是很不准确的。不说别的,那被强奸妇女的数字,就绝对很不准。试想一想,该还有几多被兵哥哥占了便宜却羞于对人言的呢!对于这类事,汉口人可能和其他地方的国人没有几大的区别,宁可吃哑巴亏,也要顾面子。穆勉之也属于兵乱的受害者,只是所受的害不怎么惨重。这当然与他所经营的项目有关。牛皮茶叶猪鬃,这些东西,不是乱兵感兴趣的。穆勉之只是损失了一点当天的营业款而已。但是,这毕竟是损失。而且,这场兵乱所造成的心理上的伤害,很是深刻。穆勉之不在乎社会上的政治上的动荡,不在乎早上醒来,汉口的上空今天飘什么颜色的旗子,或明天又是哪个来收税。甚至,穆勉之打心眼里还很喜欢城头不停地变幻大王旗的快章奏:有么事不好的咧,老子的鸦片生意,就是乱中取利的事!但像这种明目张胆的,今天你来抢一把,明天他来抢一盘,任何生意人都受不了。

“牟先生,您家是不是把您家的来意说明白些咧?您家刚才说得蛮好,抄近赶直,都莫兜圈子旋磨磨。”

“好,好,穆先生果然是个痛快人!”牟兴国绽开一脸内容很复杂的笑。这有点像垂钓者,看到自己钓丝上的浮子在一眨一眨地扯动,产生的快感也一扯一扯的。

“齐满元督鄂这么多年,没做一件好事,这,您家穆先生是晓得的。省城哪边,早就开始动起来了。动么事?就是把姓齐的督军赶走唦!我今日做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不为别的,就是想让您家在汉口这边出个头,也就是代表汉口这边的商家……”牟兴国准备滔滔不绝大讲一通的。好久没有这种机会了。和他打交道的,不是肚子里的货太多,就是肚子里的货太少。对手肚子里的货太多,他失去了滔滔不绝的资格;对手肚子里的货太少,他又失去了滔滔不绝的兴致。他觉得,穆勉之是个恰到好处的对手。

“莫慌,莫慌您家,牟先生,我们刚才有言在先,抄直赶近。别的话您家先放着,您家先告诉我,我如果承了这个头,把么好处给我?”

牟兴国觉得很痛苦。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纯精神纯个体的痛苦,仿佛正沉浸在某种排泄的快感之中,被人强行终止了!

“嗯?哦噢噢?”牟兴国一时还不能从刚才的兴奋中解脱出来,他望着穆勉之,眼光有些呆傻。

“么样呵,牟先生?您家冇听清白?”此刻,穆勉之没有多思索。他只是一门心思想听一听,牟兴国刚才的建议,如果他接受了,到底自己能得到几大几多的好处。应该承认,牟兴国的建议是有诱惑力的。

看牟兴国一脸茫然的样子,穆勉之有点不耐烦。他不清楚,他的歪打正着,恰恰击中了牟兴国的痛处。在牟兴国的骨头缝里,还藏着已很干瘪的读书人的迂阔。

这迂阔一旦遇到某种发胀发酵的机会,就不识时务地膨胀起来,成为一种可笑的痛处。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认得谢子东?”像一条被人踩了一脚的蛇,猛地疼了一下之后,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刚才还写在脸上的茫然,眨眼的工夫,就从牟兴国脸上消失了。

“嘿嘿!牟先生哪,您家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姓穆的想一想,要是我姓穆的不听您家刚才的建议,您家就要像盘谢子东那样,把我盘熄火呢?”

看来,牟兴国真的还不是很了解穆勉之。穆勉之属于茅厕里的马卵石,又臭又硬,软硬都不吃的。在社交圈子里,他穆勉之除了认钱之外,只认他洪门中朋友的义气。牟兴国一时的恼羞,讲出了过激的话头,把局面搞得很僵。

“牟先生,您家喝茶,喝茶!”看空气有些紧张,一直在旁边观阵的孙猴子,不失时机地出来圆场子。“大哥,您家看,天色不早了,也是吃饭的时辰了,是不是……”

“哦噢,是的,是的,是吃饭的时辰了!牟先生,话归话说,饭归饭吃,您家看咧?”毕竟,牟兴国的建议太有诱惑力了,不能在微不足道的小面子上缠夹不清。顺着孙猴子的话,穆勉之主动给牟兴国送过来一架下楼的梯子。

“哦噢,也好,也好,吃饭吃饭,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么!”

“个把妈,大哥叻,这个沙发,坐得人的屁股发烧!摸唦,就坐了这一下,硬是捂出了一满屁股的火觜子!”看气氛轻松了,孙猴子也完全放松了。他揉着尖削的屁股,朝被他屁股戳出的一个小而深的凹坑瞄了一眼,对羊皮沙发一通抱怨。

“哈哈哈!”穆勉之大笑。

“嗬嗬嗬!”牟兴国大笑。

牟兴国发现,他和穆勉之之间的这笔生意,大致上已经做成了。他们之间的这场戏,大体上演得旗鼓相当,算是打了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