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铅灰色的云,很均匀地铺在东边天上,把刚刚有点麻缝亮的天色,又蒙上一道深色的帷幔。何时才能天亮呢?太阳在出来之前,又多给了人一份神秘和期待。
这恰恰是炎夏汉口一天中最凉爽的一段光阴。疲惫的汉口,酣梦沉沉。
汉口人热天睡觉,对于床具,不甚讲究,也不可能很讲究。关键在于占一处轩敞的位置,最好是小巷口,或是小街小巷的十字路口处。但这样的位置,对于住得挤密挨密的街巷人家,总是显得太少太少。这就使得占一处恰当的睡觉位置,成为没有或不能出门挣钱养家的老人和半大孩子的一项季章性劳动。每当太阳还刚刚滑到西边一点点呢,小巷子虽然摆脱了太阳直接的烘烤,但还在蒸腾着暑气,这些以老人和半大孩子为主的劳动力,就开始了睡觉的准备工作。有脚的竹床,无脚的竹片子床,有脚的木板床,没有脚的木板子、门扇,填街塞巷摆成了奇特的床具大汇展。尽管准备工作做得很早,但真正睡觉,真正睡着,却要到午夜之后。不管占的位置多么好,在汉口炎夏的高温中,发挥的作用并不大。这就有了可能是全中国最早最朴素最自发最经济最卫生的夜生活。住在江边、汉水边的人家就好多了。无论多么热,江上河上,总时不时有潮润润的风吹过来。风,而且是潮潮润润的风,真是老天爷对炎夏汉口人最大的恩赐咧!像牛马样地奔忙了一天,像猪狗样地混了一肚半肚子的食,流出来的汗,比喝进去的水多,装进肚子里的气,比吃进肚子里的食多。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疲惫的肉身和疲惫的心灵呢?一碟花生米,或一把枯黄豆,二两汉汾酒,固然也是不错的东西。但偌大一个汉口,有几多人享得起这份福呢?江上的凉风,天上的明月,自然是最好的了。
好就好在它们不要钱。
汉口人实在太累了,汉口人实在活得不容易,所以,此时此刻,粘贴在西边天隅的那一弯残月,虽然自己也很憔悴,但还是用很有怜悯意味的眼神瞄着酣睡的汉口。
炎夏汉口人酣睡的这一段好光阴,也是某些人做某些事情的好时机。
汉口的玉带门,本是旧汉口城的第一个城门。芦汉铁路修通后,这里建了一个车站。这是个不怎么使用的车站,主要供调车用。一行人匆匆忙忙进了车站。没有办任何手续。他们无需办任何手续:比这时辰还早一些的午夜时分,人数不多的一伙军人,悄悄接管了这平日根本不上客的车站。昨天傍晚,正当汉口人热火朝天搬他们每天必搬的各色床具时,一辆机车开进了车站,挂上了早就停在这里的五章车厢。这五章车厢,外表都显得很陈旧,油漆斑驳,很多地方生着很难看的黄褐色的锈斑,像是拖到这里来修理的样子。这一行匆匆的特殊乘客,默默地站在火车边,盯着十来个搬运工模样的人,从一辆汽车上往火车里转卸行李。从搬运工沉重的脚步可以看出,这些行李都很沉重。从行李主人盯住搬运工的专注神情,可以想象到这些行李的重要。
“你们乘今天下午的那趟车走,把这些出臭汗的也带上,让他们到孝感再下车。
“齐满元再一次嘱咐他最贴心的侍卫官,他的幺儿子。再没有比这个侍卫更贴心的了。齐满元朝空荡荡的火车站扫了一眼,又朝空荡荡的汽车扫了一眼,长吁了一口粗气。
齐满元这声叹息的内容很复杂,有些眷念的伤感。妈妈日的,老子在这里干了八年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么!他的确有些遗憾。他又朝兼贴身侍卫的儿子看了一眼。儿子正站在车窗前,准备最后跟老子告别。儿子神情冷漠。一阵从心区钻出来的疼痛,迅速向齐满元全身辐射开来。他恨极陆小山。他也恨极自己。他恨陆小山把他策划很久的计划给毁了。他恨自己,居然看不出陆小山羊羔的外表,豺狼的心肠。“老子一辈子算计别人,却让一个小娃娃秧子给算计了。妈妈日的,姓陆的小子,卷去的那一票,不少呢!相当于武昌汉口好几家商铺呢!当初,真该让几个儿子去办这件事的。一念之间哪,一来怕他们沾祸,二来也是个有性命之忧的差事。怪不得,儿子们都不高兴呢!”齐满元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疼的感觉,抹一抹脸上的油汗:“走罢!”
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由于对那些行李太专注,他早已是汗透衣衫了。
“妈妈日的,这汉口真他妈热,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