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从宗祥路拐过来的北风,想顺着花楼街朝前扫,无奈花楼街的曲拐太不规则,不规则的街道一点点地消磨着北风的刚性,当扫到博艺轩附近时,已被花楼街浓浓的市井味兑淡了。
隆冬的北风,少了催动寒梅的阳刚,倒是掺进了早春二月北风的含蓄。
“桂花汤圆咧!”
悠悠的老汉阳府腔,被一条苍老却极有后劲的喉咙,送得幽深而幽远。
“糊——米酒!”
这是孝感调子。孝感离汉阳府不是很远,这叫卖声中就滴进了汉阳腔的精髓,但又自成特点:高半度,“糊”字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糊米酒真的太黏糊,拉得费力,拉得甜糊糊的丝儿老长老长。渡过了“糊”字这一关,声音就如强弩之末了。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这强弩之末的颓势,或许就是为了造成一种跌宕,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到“酒”字这里,就毫不犹豫地刹住。谁想得到呢,古音韵中“入声短促急收藏”的韵味,竟然在花楼街这最底层的语言环境中找到了标本。如果这叫卖糊米酒的汉子,知道有不少大学问家为研究这音调,皓首穷经,踏破铁鞋,他可能会笑得被北风呛了喉咙。
深夜卖甜食,最是有讲究。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地,傍着博艺轩这样一类处所,三下两下地叫一嗓子,就是顶聪明的。当然,首先要叫得有味,不能让人听得像夜猫子哭。也不能叫得太频繁,否则会败了到这些快活地方找快活的兴致。
今日,博艺轩附近就有些反常了。除了这两个卖汤圆卖糊米酒的老贩子,还多了几个卖零食杂碎的:一个卖炒蚕豆的,一个卖炒黄豆的,一个卖炒带壳花生的,一个卖炒豌豆的。卖汤圆和卖糊米酒的,开始还没有在意这四个卖炒货的。后来,他们在叫卖的间歇中注意了。这太奇怪了。这不是卖炒货的地方呀!在花楼街和从这里朝两边辐射的小巷子来找快活的,是有闲有钱又不得闲的人。有闲有钱才能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了就没有了闲。一进赌博场,一进风月窟,他们都成大忙人了。赌赢了的高兴得汗直流,赢多了,揣起赢来的钱,穿过一条半条巷子,往老鸨巴掌心里拍进一摞洋钱,也不管香的臭的,搂一青楼女子,再出他一身风流汗,泄一泄火气。这样之后,稍微消停一点了,再悠悠地弯到一处卖热汤热水的去处,喊三两个合口味的菜,抿二三两酒润一润神。至于那些赌输了的,一头一脸的汗,一肚子一脑壳的无名火,他们最关心的,是下一把能不能稍微扳回一点本。这种人,为了让冷风吹一吹发胀的脑壳,调动肚子深处的赌经,可能到赌博场门口的汤圆担子、糊米酒担子边,舀上一碗,让甜腻腻的软滑,去中和从肚子漫到口里胆汁的苦涩。哪个有工夫有心情有牙口来嚼这些摔到头上起疱像枪籽子样的东西呢!
“个把妈,真是像热呵苕样的!这冷的天,有毛病!”
好在这几个不会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和汤圆、糊米酒不冲突,不可能形成抢生意的威胁,两个老贩子对望了几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一心做他们的生意。
可惜,张全生没有看到他的博艺轩门口这几个奇怪的小贩子。
张全生的注意力,被一个矮墩墩湖南口音的汉子吸引住了。他想起来了,这龟儿是一张生脸,连着来了两天,都是只看不赌,临到要关门了,他才抠抠缩缩地在别人下的注子上搭个“镶边”。
自己省了一堵墙,借人家的山墙,搭盖“偏厦”房子,称之为“搭镶边”。引而伸之,汉口人把凡是借助人家为主而自己得点好处、分一杯羹的行为,都统言之为“搭镶边”。略有嘲讽之意,恶意倒是不多。也是,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只要有一点法子,哪个又情愿放着自己的脸不要,偏要挨着人家去“搭镶边”?在老汉口,有人在自己旁边“搭镶边”,往往不会遭到反对。人家在你房子旁“搭镶边”建个偏厦,说明你的房子大,牢实,这是蛮有面子的哦。再说,活在这世上,石头不转磨子转,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也要搭人家的镶边呢?
赌场上最不受人注意的,就是这种“搭镶边”的人。赌场的主人不会注意他们,赌客也不会注意他们,但都对这种“搭镶边”的人不反感。赌场的人越多,说明这个赌场生意红火,赌规严谨,赌风公平。再说,有人在你下的注子上加码“搭镶边”,说明你押得准,“火”好,才有人跟。
今天出了鬼哟,这个腰老是扛起的家伙,竟腰板儿挺挺的,龟儿像变了个相,像是要打出手的架势。你看咯,这先人板板的,眼珠珠里头放出光来了!嘿嘿,他还要做庄家!做庄家!莫不是一条躲在果果里头吃的闷脑壳虫噢!
张全生也算是这个行当里的老手了,观场子的本事是真的。他看出,这个连续两天溜边的矮墩墩的湘客,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危险!张全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观察这个湖南客,脑子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果断地朝影在屋角的两个人轻轻摆了摆头。这两人就朝湖南人正上庄的那张赌桌抄过去。
“客,我们这里的规矩,您家懂不懂?”被张全生派上场一个绰号叫“阉鸡”的问湖南客。这个绰号很准确。这人身子粗壮,
脑壳却很小,很像一只被去了雄势只长肉不开叫的阉鸡。
“么事规矩咯,天下赌场不都是一样的规矩咯!”湖南客不理,准备朝碗里掷骰子。这是“摇宝”押单双。
“当庄家的规矩呀,你是真的不懂咧,还是假的不懂?”这另一个的绰号取得不雅,叫夜壶。这夜壶本是容秽器皿,在老汉口罕见独家厕所且公厕亦稀的年代,此物虽家家必备,毕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件,不知何故将其安在这面目并不丑陋的男人身上。可见,绰号亦有连“望文生义”也难以解释的。
“你们到底是想说么事,要说就快点咯,莫耽误我们玩钱的正经事。”矮个湖南客表现得相当克制。他一手端着准备摇宝的碗盅,一手捏着一粒骰子。看来这个湖南客是个吃体力饭的,五指粗短,手掌很厚实。上身穿一件厚棉袄,棉袄的长短刚刚盖过屁股。袄袖有点长,把手背遮了一些。好像嫌袄袖有点碍事,他时不时地朝上捋一捋。底下穿的棉裤也很肥厚,裤腿似稍长了些,把鞋面的后半部分都遮住了。
“照说,这龟儿也不像是个耍千的角色!一身短打,还总是把拿骰子的袖子朝上捋,能够耍得出啥子千嘛……”张全生很注意湖南客的穿着打扮和一些细微动作。赌场里称玩假为“出千”。一般出千的,往往穿长袍,单衣宽袖,举手投足,衣袂飘飘,在你欣赏他潇洒的眼花缭乱之中,他就正好做些或偷梁换柱,或海底捞月的“出千”勾当。这个湖南客穿这么厚的棉衣裤,又是短打扮,要出千,除非是“道”上的绝顶高手。
“我们这里当庄家的,是赢一收一,输一赔双的咧!”夜壶口气平和,却是绵里藏针。“您家是不是亮个板,把您家的家当摸出来,让场子上的朋友们看一眼咧?”汉口人把露财、交底一类意思都用“亮板”概括了,实际上是借用赌博中“亮底牌”的行话。
“哦,你是在说怕我没银钱,跑了噢?”湖南客还是没有一点恼火的意思。他随手从棉袄外头的口袋里,抽出齐刷刷一摞银票。“这个当得了现洋么,英国银行的银票?五百万,够不够资格做庄家?”
阉鸡和夜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湖南客手上拍得唰唰响的银票。这些银票当然是真的,而且,英国银行的银票,在汉口,信用是最好的。
张全生当然也听到了湖南客的话,见两个手下被镇住了的神态,也就知道了,湖南客手上轻飘飘的那一摞纸,是沉甸甸的银子。五百万哪,哦?五百万?日他先人,他咋个也是五百万咧?就这个一丁点看相都没得的龟儿,哪样有这多的钱嘛?张全生的心被提到喉咙管里来了。他好像已经闻到了凶兆的气味。
“再没有么事要啰嗦了咯?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也说一条天下人都晓得的赌规:要是场子上的赌客都输给庄家了,或是所有的赌客都不和这个庄家赌了,赌场主人要和庄家赌一把,赌注由庄家定。”
湖南客的话是冲着阉鸡和夜壶说的,眼睛却跟着这两人的眼光追。果然,阉鸡和夜壶都是作不了主的,都朝张全生这边瞄。
“要得,要得,就依客的意嘛!”两个手下朝这边一瞄,张全生无论如何也藏不住身份了。他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骂——“先人板板的,这两个龟儿锤子的用都没得!只会大碗大碗甩干饭,大块大块吃肥肉,长肉不长心的,猪一样!这个锤儿湘客,当真是个捣乱的,老子只有陪这龟儿玩一回真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