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远朝头上的灯泡瞄了一眼。
灯泡被黑黑地裹了一层蠓子。蠓子细得像芝麻粉子,密密麻麻。先飞上来的蠓子被灯泡炙死了。电压太低,隔了许多先死者的尸体,后飞上来的,就免了牺牲的惨剧。当然,也体会不到牺牲者的痛苦。这些后来者,围着红彤彤的灯泡飞舞,围着红彤彤的灯泡欢欣,就像围捧着一个偌大的章日彩灯,尽情地享受光明。
有时,胜利和庆祝,仿佛是成反比的。为胜利而庆祝者太多,胜利的外形就会膨胀,而胜利的绝对值就相应地萎缩了。
周思远又朝灯泡瞄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东西,实在是件累人的事。可是,手上的这份读物,又实在太诱人。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份正规的读物。
这是钟媛媛的日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这位女学生,在参加武汉保卫战的战斗间隙,居然写下了这么感人的让人欲罢不能的文章!
6月17日前面传下命令,暂停前进,原地待命。
我们这个由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编成的中央独立师,正在前往纸坊的途中。
昨天还在高喊革命的夏斗寅,今天就背叛了革命,脸一抹,举起了反革命的屠刀,从宜昌一路烧杀过来。看来,革命和反革命,都不能听他说了些什么。古人说的听其言观其行,还是很有道理的呢。
这一带都是红壤土,坡坡坎坎的,庄稼少,看得出来的庄稼,也就是挤在荒草丛中的芝麻。芝麻是最需要肥料的作物。被草一挤,长得黄不拉叽的。还有些黄豆。也是草盛豆苗稀。这么半天,还没有看到一个种地的。也是,乱枪乱炮的,谁还敢出来种地呢?看来,一天不太平,军阀一天不打倒,这个世界随什么正经事都做不成。
战友们累了。特别是我们这个女兵连,大都是汉口长大的姑娘伢,有的从来没到乡下来过,在军校,也就是操练操练,没动过真格的。这一大早就爬起来,背这么重的东西,连男同学都气喘,何况没有出过远门的姑娘伢呢!姐妹们的衣服都汗透了。真不好意思,在男同学堆子里,连揩汗都不方便。只能草草地把脸擦一擦。顶不舒服的是腰,又酸又胀,还湿叽叽地泡在汗里头。我记得,有好几个姐妹身上来了,就是随么事都不做,也难受得很。现在这样强行军,真是要点革命的毅力呢!就是这样累,姐妹们也没有想到休息,抓紧时间擦枪,整理子弹带。
也是,很可能,马上就要打响了。
夏斗寅这一手,是随着上海的蒋介石来的。看样子,武汉也有内应。要不然,夏斗寅哪有这么大的胆子!纸坊离汉口还不到五十里路。汉口,是国民革命政府的首都,进攻纸坊,明显就是威胁首都么!
保卫汉口,就是保卫革命。
我随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共产党员,要冲锋在前,要有随时牺牲的准备。北伐牺牲了好多我们党的同志,攻武昌,牺牲的同志就更多了!
不行,要走了。
战壕挖好了,差一脑壳,就是一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