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一个人都冇得呀。就是花匠打杂的,也都辞了呀……”二苕坐在老板旁边,也发觉刘公馆今天有些异常。
五年前,钟毓英正式提出与刘宗祥分开。那是武汉即将沦陷的当口,满世界乱哄哄的,汉口更是一片兵荒马乱不得安生。钟毓英觉得,同小梅两个妇道人家在汉口生活,没有安全感,就向刘宗祥提出到乡下定居。
汉口是钟毓英的伤心地。汉口埋葬了她的青春,汉口使她从青春少妇变成一个生活优裕的笼中鸟,变成一堆行尸走肉!对于钟毓英,刘宗祥是优裕生活的供给者也是她青春年华的埋葬者。她与穆勉之偷情生的儿子钟昌从军去了,前些年还稀稀拉拉有信来,说是很平安,虽然没有明说,但信中还是透露出已经当了军官的信息。眼下这几年,闹日本人,儿子连音信都没有了。想起儿子,不由想起穆勉之。老杂种不是个东西,无情无义!让小梅和我为他生了伢,二十多年来硬是随么事都不管,真是个畜生……汉口住了三十多年,汉口给我留了些么事呢?就这么一肚子的激愤,钟毓英对刘宗祥提出,汉口的什么她都不要,除了要刘宗祥给她置一百亩水田,就要钱。不是纸钱——市面上流通的纸钱,同清明章烧给死人的冥纸差不多,靠不住的。她只要“黄货”。对钟毓英的要求,刘宗祥都一一照办了。吴诚要忙生意上的事,钟毓英提出的事,都是委托赵吉夫办的。赵吉夫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健壮得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居然还能吃炒蚕豆。这么多年来,都是由他办理钟毓英的生活供应,人熟好办事。几十年空有夫妻名分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对于刘宗祥,是一种解脱。直到获得这种解脱,刘宗祥内心深处才冒出一些愧疚,当然,这愧疚不明显,只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几十年,是么样过来的噢。
去年,刘宗祥辞了法租界洋行和银行买办的差事。虽然法国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虽然刘宗祥也很少管事,但法国人要用刘宗祥这块牌子。谁都知道,刘宗祥的名字,在汉口商界,就是很值钱的品牌。刘宗祥辞职的公开理由,是年纪大了,脑筋不活泛了,担心影响老板的生意。实际上,刘宗祥是看出了法国租界和日本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刘宗祥能够容忍任何外国人,惟独不能容忍日本人。当然,这种对日本人拒斥感的产生,还是日本人打进汉口之后。作为生意人,刘宗祥与人交往,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是谈生意,另一种就是心气相投。因谈生意与人交往,是刘宗祥生活的主要内容。因心气相投与人交往,对刘宗祥来说是很少有的,比如冯子高,以前,刘宗祥没有少同日本作交易。可自从日本人进占了武汉,刘宗祥就不同日本人做生意了。汉口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同日本人打交道。刘宗祥为了不同日本人做生意,把自己祥记商行所有的门点零售生意都停了。日本人胡征乱占,房地产生意也基本僵死——我不做生意了,看你日本人奈我何?其实,作出这种抉择,刘宗祥是极其痛苦的。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不做生意,就等于没有了人生的乐趣。可刘宗祥又不得不作这样的抉择:日本人太可恶了——日本人,简直就不是人!侵略者在侵略的时候,作些恶,不足为奇;为了征服,为了威慑,杀人放火,也不足为奇,清朝入关,不也有屠城三日的残忍吗!可日本人禽兽的一面,是世界上任何民族都会毛骨悚然的:强奸妇女,强奸完后还要从阴道捅进刺刀去!强奸孕妇,强奸完后还要把孩子从孕妇肚子里用刺刀挑出来在空中挥舞!这是连畜生都干不出来的!
就是钟毓英和小梅都到乡下定居去了,刘宗祥也很少到公馆来。这里没有留下什么值得让人欣慰的回忆。有的只是烦恼甚至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记忆:辛亥首义那一年,他到公馆来接钟毓英和孩子们回乡躲兵荒,钟毓英斩钉截铁的拒绝和那两个孩子敌视的眼神。今天到公馆来,有潜意识左右的成分。最近,“刘园不安全”,耳边似乎总响着这样的声音。生意场人生场混得太投入,使刘宗祥总保持着高度的人生警觉。他已经习惯尊重他的潜意识感觉。当某种潜意识感觉反复地顽强地在脑子里转悠的时候,刘宗祥办事作决定就会留出几分余地。今天到公馆来,刘宗祥是想在这里呆一会,细细地想一想,是否把家从刘园转移到租界公馆里来。虽然法国人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但这里毕竟是租界,住的除了洋人,就是有身份的中国人。日本鬼子再禽兽,总不能对外国人太过不去。如果日本人征用了刘园——刘宗祥始终觉得这是迟早的事——除了乡下,就只有公馆可以住了。当然,还有法租界里头的金诚银行,但那是银行,不是住家的地方呀。再说,虽然是儿子开的银行,但儿子走之前就封了,难道真要到揭封条住银行这一步?
要不然,就只有等着被赶到“难民区”去了。
只要一提起“难民区”,武汉人都会不寒而栗。
日本人占领武汉,把汉口人都赶到利济路汉正街一带圈起来,叫做“难民区”。进出“难民区”都要出示“居住证”。“难民区”里疫病流行,贫病交加的汉口人,每天都有因条件太坏而丢掉性命的。租界和六渡桥一带繁华商业区,都被日本人住了——这就
是侵略者的逻辑:主人是难民,打进主人家的强盗是主人。
“您家就在车里坐一下,我进去看看……”这种时候,就见出二苕的忠诚来了。虽然开车的职责已由他的侄儿吴安接替,但凡是刘宗祥外出,二苕还是要跟着。在他看来,刘宗祥在外面的安全,就是他二苕的责任。
也是,一晃近二十年过去,刘宗详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少有风吹日晒的销蚀,毕竟岁月催人老,何况还有严重的心脏病呢。二苕干的是体力活,又有武功底子,他的强壮,不要说刘宗祥,就是比二苕年轻十多岁的人,都难得同他比。
“不要紧,我自己的房子,我进去怕么事?难道里头出了鬼不成!”刘宗祥总觉得有些蹊跷,推开车门就朝公馆走。
本来,山口太郎说来看看,也就是走个过场抖抖占领者的威风罢了。穆勉之始终不答应担任这里的维持会长。对穆勉之这种态度,山口太郎心里很有点不舒服。虽然穆勉之说了一箩筐不亲自当会长更加有利于日本皇军的理由,而且,这些理由听来的确很是理由,但山口太郎还是从穆勉之那有陵有角的脸上,看出了一个精明中国人的狡黠。眼下,山口太郎楼上楼下地走了一圈,倒撩起了他的兴趣:一个中国人,居然住得这么好!这么豪华,这么舒适,这里做汉口维持会的分会,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