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1685 字 3个月前

穆勉之靠在一张硕大的竹躺椅上,听毛芋头讲述白天发生的事。

一只花脚母蚊子,揣着一肚子的蚊卵,从躺椅下游过来,在穆勉之小腿肚子一带考察了一通,觉得还是膝弯处的皮肤比较的嫩薄,便于下嘴,就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吸嘴插了进去。饥饿的蚊子虽然阴险,但由于功利感太强,目的太直白,终于还是输给了比它更阴险的穆勉之。当这位蚊子母亲还在他小腿肚子附近考察的时候,穆勉之就随时准备下手了。他等的就是蚊子太太的这一插:就在蚊子妈妈的针嘴巴刚插进穆勉之的膝弯,穆勉之膝弯一收,母蚊子还没有来得及吸血,就死于非命了。

毛芋头没有感觉到穆勉之与蚊子作斗争的过程。他以为他的龙头大哥一直在专心听他的汇报。

其实,穆勉之已经从别的渠道知道白天发生在刘公馆的事情了。他作出一副专心的模样,是对毛芋头尊重的表示。他的心思,早就飞得老远了。

“个把妈养的日本人!”穆勉之虽然心绪悠悠,却总离不开对日本人的诅咒。

穆勉之诅咒日本人,并非出于爱国,完全是因为个人情绪:“这日本人,真是棺材里头的跳蚤,讨死人嫌哪!”

到底不是年轻时章了,穆勉之再也不想同汉口商界同人结什么新的仇怨了。结的仇怨已经够多的啦!他暗自叹息一声,难道老了,还从自己手里,出点夺人性命的事?

“为日本人找一处维持会办事的位置,怎么竟鬼使神差相中了刘宗祥的公馆咧?”

用膝盖弯碾死了蚊子之后,穆勉之一点胜利的感觉都没有。他朝正在喋喋不休汇报的毛芋头瞟了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个兄弟,办事肯下力,可就是脑壳不晓得转弯。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为打进汉口来的日本人夺人性命,到以后还帐的那天,不晓得要付几多利息呀!种种迹象表明,把妈的日本人已经不行了,有点像秋后的蚱蜢,蹦不了好久了。就这武汉周边,日本人遭袭击的事,总是不断。跑货的朋友从县里乡下回来,除了有限的货物,大多是这样的消息。就像黄陂噢,蔡甸噢,离汉口就几十里路,新四军的队伍活跃得很哪。与刘宗祥斗了几十年,也就是为钱为利。刘宗祥根基深得很,国民党共产党里头肯定都有人。这回把他的得力保镖弄死了,不是又结了新仇么!早就听说他心脏有毛病,他要是这回死在老子名下,就是两条人命咧……老子倒是从来不怕跟人结仇的,可这仇结得划不来呀——为别人,而且,是为日本人!

“大哥,您家看,刘宗祥这样一瘫铺,只怕是难得起来的了,他原来的生意,肯定不行了,我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毛芋头汇报完了,看看穆勉之的脸色,似乎看出他的大哥有心思。汉口人把病得起不了床,称为“瘫铺”。

“老六哇,莫把事情看得太了撇了噢!刘宗祥在汉口几十年,这汉口的房子,有一大半是他建起来的,这汉口的地皮,也差不多一大半是他以前买下的,你以为,他一瘫铺,就随么事都完了?这一回呀,是结了死冤家了噢,为个把妈的日本人,结这个冤家,不值得,不值得哪……”穆勉之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含混起来。武汉话里,“了撇”就是简单的意思。

“大哥,您家是不是有么心思噢?几十年,我们都冇斗赢刘宗祥,这回借日本人的力,就汤下面,不是蛮好么!”老五孙猴子看毛芋头脸色有点黑下来的样子,知道他自以为立了功,还被大哥教训,心里不舒服,就出来打圆场。

“是呀,是呀,是有心思呀。我本来想呀,跟日本人,不能跟得蛮紧,也不要得罪,有利可图当然蛮好,无利无害也可得。您家们未必还冇看出来,这年把以来,就在我们武汉周围乡下,日本人总在吃亏?人活一辈子,就好比走路哇,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能留的后路,都要蓄在心里呀。这就好比,后颈窝的毛,摸得到可看不到哇”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人年纪越活老,胆子还好像越小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或许就叫做成熟。“老五、老六,弟兄们哪,不是我胆子变小了,是为众弟兄们着想,我们创下这样的家底,不容易咧。成事如上高山,败事像滚汤泼雪哪!”

“那……大哥,照您家这样一说,这婊子养的些日本人,真像硝镪水,沾不得哦?已经粘到手上的,么办咧?今日早上,山口太么事郎那个把妈的还嘱咐,要那一批米,么办?”

毛芋头记起白天日本人交办的事:为皇军收购三万斤大米。

穆勉之听得一愣。他知道,自从日本人在武汉实行战备物质管制以来,两样东西最紧俏:一样是粮食,一样是食盐。本来,武汉周边向来是鱼米之乡,除非年成极坏,很少有愁粮食的时候。汉口历来是长江一线的食盐营销中枢,几时缺过盐呢!前几年,日本人还没有在武汉实行粮食管制,他们多半从周边乡下弄粮食。现在,日本要在汉口弄粮食,可见,他们对周边乡下的局势,已经没有多少控制力了。当然,日本人说是“收购”,可有几个汉口商人愿意或者敢同他们玩这“收购”的把戏呢?

“个把妈,日本人不晓得自己开着车,派兵到乡下去弄?这汉

口城里头,粮食早就叫他们管制得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还有么事收购的?个把妈,接了法租界维持会这块牌子,老子们一点好处冇捞到,还死人翻船的,硬像是手上捧个刺猬!”听着这些事,孙猴子心里有点烦:原来,冇得日本人的时章,我们随做么生意,都冇得这烦心,就是折本赔钱,也是畅快的,这几年,活得一点都不舒服!

“好了,算了,埋怨也是无益。日本人的事,不办也是不行的。个把妈的说是收购,总比明着强拿恶要强些吧?当然,真的要做,也不是冇得钱赚,就看把戏么样变咧!这样吧,我们做个顺风人情,把这赚钱的生意,让给刘宗祥,也表示表示我们不想做死冤家……”

“大哥,真的让给他?”毛芋头不理解,话说得就不痛快。一说到做生意,毛芋头的脑壳就活泛了。毕竟跟着穆勉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虽然很少独当一面,做的也多半是买卖鸦片之类的黑生意,但如何变把戏赚钱,毛芋头和孙猴子都还不是忪角。显然,毛芋头不想把钱让给刘宗祥的祥记商行赚。

“老六,莫纠筋,大哥这主意高得很!”孙猴子到底心细些,领会到了穆勉之的心计。

“哦?可能,我这瘌痢脑壳就是碍些……”汉口话称“不灵活”、“不活泛”为“碍”,某人脑瓜子不灵活、不善动心思,往往被讥为“碍人”、“碍脑壳”,形象且生动。对穆勉之的主意还不是很明白,但毛芋头相信,他的大哥不是个“碍人”,心里空得很,于是自嘲脑壳“碍”,以表钦佩。

“么样,还冇想清白?晚上回去,把枕头垫高些,多想下子。”孙猴子嘻嘻地打哈哈。

“我垫枕头?五哥噢,我随把枕头垫几高,也冇得您家睡的那香!”毛芋头跟孙猴子开起了玩笑。

穆勉之这割头换颈的洪门三弟兄,就孙猴子结婚生了孩子。穆勉之和毛芋头都还是光棍。穆勉之同刘宗祥的妻子钟毓英和丫鬟小梅生的那一男一女俩孩子,不好明地算成是他的孩子。钟昌和钟媛媛还小的时候,钟毓英曾求穆勉之认领这两个孩子,并表示了干脆改嫁给穆勉之的意思。可能是年轻,又是为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一辈子绿帽子,穆勉之对钟毓英的恳求不屑一顾。对那俩孩子,穆勉之偶尔也帮一把,关键时候也出出面。及至连个孩子长大了,穆勉之就是想父子父女相认,都已无可能:儿子钟昌,在广州黄埔军校就受到蒋校长单独召见,估计早已戎马倥偬,只是不晓得跟的哪个党。女儿钟媛媛不仅文才了得,还能打仗,眼下也不晓得跟哪个党打仗去了。个穆勉之至今记得,民国16年那次,汪精卫大开杀戒,在汉口大杀共产党,口号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当时,他穆勉之,把死心塌地闹什么革命的孩子,从张腊狗手里救了出来。每当忆起这一段,让已入老年的穆勉之心安了许多:这两个伢,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咧?听说,都还在军队里,也不晓得是么军队。

毛芋头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孙猴子开的一句玩笑,倒勾起了穆勉之好多的回想。

“嘿嘿,嘿嘿……”孙猴子只是应酬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