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猴子的儿子孙孝忠,已经十七岁了,清秀俊朗,长得像他的娘。有时候,儿子跟孙猴子一起在路上走,看路人总朝儿子打量,孙猴子既自豪,又有自惭形秽之感。
“再以后,孝忠哦,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门了……”一次,孙猴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孙猴子从不接触家庭的话题,尤其是当着大哥穆勉之的面。一来杜月萱给他说了她的过去,说了她“曾经认识穆勉之”之类的话。一个曾经在在妓院讨生活的女人,“曾经认识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孙猴子明白。但孙猴子更明白,过去就是过去。得到杜月萱,尤其是杜月萱生了孩子之后,孙猴子内心总是经常感谢上苍,他自己,也从一个浪荡鬼变成个恋家的男人。不像以前,一天到晚就待在洪门山寨里头,以洪门山寨为家。自从成家添了孩子,没有很大的事,他很少到山寨去。
在洪门山寨混,跟着穆勉之做黑生意,出生入死,孙猴子自己从没想过,过去的几十年,到底干了几件好事。但洪门老五孙猴子,还是给儿子取了个很大气的名字:孙孝忠。孙猴子的爹不争气,抽鸦片把自己都抽不见了。他娘生下他就死了,是奶奶留下了这条命,后来,穆勉之的叔叔收养了他。穆勉之其人从小混江湖、玩光棍,叔叔却是个正经善良的生意人。穆老爷子收养一个遭孽的孩子,给他取名孙厚志,寄托着一位善良的汉口老人几多的善良。跟着穆勉之,尽管没学到什么好,更谈不上有多“厚”的“志”,可孙猴子始终铭记着穆老爷子的讲述:讨饭的娘生他在大街上,血如何染红了半街的铺路石。娘临死前,如何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脐带咬断。奶奶牵着不到三岁的他讨饭,如何倒在穆老爷子店铺前,临死前求告穆老爷子救伢一命……一辈子没有孝敬娘亲的机会,是孙猴子心中的痛。孝敬娘亲,忠于朋友,这是孙猴子给儿子取名寄托的希望。儿子长得如此这般的清爽,孙猴子是既喜且愧,他不愿让自己的形象和行为影响儿子。
“那是为么事咧?”妻子和儿子并不把孙猴子的话当玩笑,很认真。
“老子太丑了,儿子这么清爽,硬不像爷两个……”
“那才是巧!不像爷两个像么事?你下的种还有假的?你么样蛮丑咧?就是瘦……”杜月萱不依。
从做女学生被穆勉之调戏,以致被学校开除、被夫家休被娘家逐,从做妓女到自立门户当老鸨,嫁给孙猴子之前,杜月萱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的真爱。自从嫁给了孙猴子,这个在风月场里打过滚的女人,自觉算是享受到了人间真诚的情爱。于是,她对孙猴子,也以真爱相回报,于是,这个由从良女子和黑帮骨干组成的家庭,竟出奇的温馨和谐。
“爸爸是说笑话,您家就听信了?”
“我说噢,伢的姆妈诶,伢都这大了,这日本人来了几年,书也冇得读的了,是不是让他出去学点么手艺,也长些见识……”孙猴子向妻子建议。
日本人来了,杜月萱就没有让儿子上学了。学校里要伢们学日本人的话,学日本人的字。我的个天,日本人的字,那也叫字?别的洋文么,钩子款子,写起来还蛮溜耍,说起来也蛮好听的。日本人的那些字,明明是汉字的偏旁么,也叫字?那些话噢,听起来就像夹舌头!莫学,莫去学那些鬼话!杜月萱是读过古书也学过洋文见过世面的。她的不喜欢日本人,没有什么痛恨侵略热爱祖国什么的大义支撑,完全是凭自己的直觉:你看这些日本人,粗鄙野蛮!像吃人的生番!学他们的东西,不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
“也是,是要学点么事,靠父母,总不能靠一辈子咧。可这兵荒马乱的……”
“姆妈,我也冇指望要靠您家们咧,是您家们把我关在屋里咧。”孙孝忠咕哝。
“要不,先到山寨开的铺子里,去做学徒?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生意,也是学手艺么。”
“可得是可得,就是不放心,你们洪门里头的那些人,都是些歪七搠八的,怕把伢带拐了。”洪帮里头,歪七搠八的人确实多。入墨者黑,近朱者赤。杜月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武汉话把“坏”叫做“拐”,坏事就是拐事,坏人就是拐人;把一些不正经,统称为“歪七搠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