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3246 字 3个月前

在汉口人的记忆里,从汉口到柏泉,是很简单的事。

要快,走张公堤,从姑嫂树上堤,一直向西,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不在乎路费,又有那闲工夫,在汉口集家嘴一带随便哪个码头,租一条小划子,沿汉水上溯,无疑是一次享受——如果是清晨,夹岸烟树平畴,新鲜而水灵,如同刚收笔的潮润润的水墨淡彩,老牛和牛犊哞哞的应和,似世事沧桑和亲情娇憨在你身边缭绕,让你觉得自己也是这水乡水墨的一部分了。如果是黄昏时章,暮霭渐上,村树寂寥,母呼儿应,炊烟扶摇,人世间廉价的祥和,酿出醉人的氤氲,恋恋地抹着夕晖渐次暗淡的颊;桨声咿呀嗳乃,摇起一弯银镰样的新月;就着这婴儿般鲜嫩的月牙儿,船家在船头摆下两三碟小菜,一壶村醪,由你自斟自饮,月华如水水多情,把几多浊世的烦恼都荡涤了,又把几多人生的怀想都勾起来了。

吴诚自然是那种不在乎路费的人,可他却没有闲工夫,尤其是眼下,他更没有闲心情。照说呢,吴诚应该算是个“先生”。在他那个年月,能够把中学读完的,在汉口人看来,这人肚子里就很有“字墨”了。吴诚肚子里所装的“字墨”,没有向春咏花秋赏叶酸腐无用的方向发展,更多的是用在算计生意融通人生上。刘汉柏掌管祥记商行不久,看儿子在生意场和社交场合,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的,刘宗祥就彻底安心地把自己放在顾问的位置上头了。五年前,刘汉柏坚持分出祥记的一多半资金涉足金融业,祥记的其它生意,基本就由吴诚主持了。就在闹日本人——汉口人把日本对武汉的占领称作“闹日本人”,与“闹兵荒”、“闹水荒”同义——的前夕,刘汉柏又以祥记所有资产作后盾,成立了汉口金诚银行。日本人占领武汉,刘汉柏和妻子秋月带着他们的金诚银行,随着大批汉口企业撤退到重庆去了。此刻,吴诚从汉口到故乡的柏泉之行,不仅没有诗意,甚至还异常艰辛:过了不晓得几个路卡,接受了不晓得几多盘查。直到回到柏泉老家了,他也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路卡是哪路势力所设,那些盘查是哪方神圣所为。其实,对于吴诚,故乡柏泉多半是个符号。他生在汉口,长在刘园。柏泉有房产田亩,但严格地说,这些都是他父母的。吴诚不像他的父母,总在内心装着个乡下人的情结。吴诚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汉口人。

“要不是闹日本人,汉口几好噢!”在父母的老屋里站了站,连水都没喝一口,吴诚就匆匆地来见老板娘。吴诚还是不习惯乡下的环境。

没有雕饰也没有刷油漆,白木窗户收进了一窗的绿意。吴秀秀坐在窗前,像一尊雕塑,一窗绿意,倒成了背景。五十多岁的女人,除了憔悴,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居然没有太着意留连,还能像夏日浓绿背景里的女神浮雕样协调,真是个奇迹。这种年岁的汉口女人,大都像残冬街头巷尾那化了一多半的残雪,没有了本来的色,也失去了本来的形,不该有的都有了,该有的都没有了,或让人叹息,或让人觉得惨不忍睹。很少有像吴秀秀这样,像野山深秋摇曳在万绿丛中的一树霜叶,那一份灿烂,那一份卓然不群,让人不由产生一些儿近赏不如远观的怜惜和艳羡。

“芦花婶子,秀娘娘,您家们还是要章哀才好。我晓得,再么样劝您家,都是多余的。二苕师傅是个好人,也是个善人,他的灵魂,是会进天堂的。”冯蝶儿从芦花手里接过茶杯,打开杯盖,见是好多味药泡的药茶。冯蝶儿只认得红枣和桂圆。她朝芦花瞥了一眼,觉得这个管家真是忠诚心细,不像管家,倒像是家里的长辈。其实,冯蝶儿知道,吴秀秀和芦花虽然是东家和管家的关系,但往深里说,她们又是儿女亲家。吴秀秀的独生儿子刘汉柏,娶了芦花的大女儿小月。冯蝶儿这一瞥里,还有自己感激的意味:这次她带回了吴汉生,吴汉生的姆妈祁小莲,几天自然是把笑挂在嘴角眉梢,人都年轻了一大截。芦花忐忑地问了二儿子吴用的信息,得知儿子另有任务,一切都好,也把喜欢掺在感谢里,冲淡了丈夫横死的伤悲,居然在嘴角露了些笑意出来。

“是呀,是呀,二苕师傅这样的好人,肯定会进天堂的。”

二苕的死,虽然对芦花是天大的打击,但吴秀秀心里难过的滋味,也是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从少女时进刘园,二苕夫妇就跟秀秀生活在一起,二苕夫妇跟她和刘宗祥,简直就是一家人。不要说二苕是为保护刘宗祥而死的,就是正常死亡,在秀秀看来,就跟自己家里一位亲人过世了一样。

芦花也发福了,只是因为她身个大,不显得臃笨。芦花心里,刘宗祥吴秀秀一家的命运,与她芦花一家子是紧密相连的。有刘宗祥的风光地位,才有二苕和她芦花一家的幸福和兴旺。几十年了,满汉口的人力车夫,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至今也没听说有哪个人力车夫发旺了。惟独二苕一家人过得像上等人一样,孩子都读了书,大儿子吴诚还是祥记商行的大掌柜,在汉口商界,已经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小月成了老板家的媳妇,小两口恩恩爱爱,只是,现在不晓得在过得怎么样——听说是在重庆,重庆在四川,远得很,那个地方的人,也不晓得几喜欢吃辣的……芦花站的

地方,离秀秀比蝶儿稍远些。冯蝶儿的到来,似乎淡化了芦花的丧夫之痛。她两只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揩。她的手其实很干净。冯蝶儿的突然到来,芦花心里真的是很高兴。这个与刘宗祥一家渊源很深的姑娘,这么多年没见了,要说,也应该是进四十的人了噢,还美得像当年的小姑娘一样。就是这个女子,外表文弱秀气,还带着队伍咧。自己那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儿子,就听她的——看唦,汉生这伢,她带出去了几年,如今几有规矩哟。这些天来,吴秀秀基本上很少吃东西,从眼眶上的那一圈黑圈可以知道,也基本没有很好地睡觉。这下好了,蝶儿姑娘来,可以让秀秀宽宽心了。芦花的印象里,蝶儿姑娘有学问,知书达理,还性格开朗,十几年前在刘园的时候,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蝶儿呀,是不是要走哇?我看你把衣服都清理好了。唉,这么多年冇见面,你这回突然回我这里,我心里,唉,高兴噢又高兴不起来。我晓得,你是有大事在身的人,这回来这里,总是有么事要办。唉,不要紧,有事,你就说。”

吴秀秀没有从窗户那边转过身来,可以看见,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手上的手绢,朝脸上揩了好几次。

“哦,噢,秀娘娘,您家真是,几空的心啰!别的话我不好说,您家肯定相信,蝶儿不会做坏事,蝶儿做的事咧,是跟日本鬼子,跟祸害老百姓的拐家伙作对的事——就这样子说,你家信得过啵?我这次来呀,一来是看看刘老板和您家们,二来咧,也是有点公事。”

冯蝶儿不便明说,她是新四军五师江汉城工部的人,一直在汉阳蔡甸一带活动,负责汉口地下党的联络工作。蔡甸离柏泉不远,就是隔着条汉水。从冯蝶儿活动的地域来说,她有机会经常与吴秀秀见面,但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不能这样做。冯蝶儿早已不是当年大革命时的热血青年了,江汉城工部汉口联络组的负责人,这副担子可不轻。

“我心里明白,明白!蝶呀,公事上,有用得着的,钱哪,出力呀,尽管说!你晓得,我和汉柏的爹,这一辈子虽然不怎么热心挨政治的边,但是大义正义,我们都是清楚的。”

秀秀转过身来,接过蝶儿手上的茶杯,顺势把蝶儿拉到长凳上,身挨身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