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宗关,是汉口和乡下搭界的结合点。从汉口出宗关,就是一派田园风光了。尽管与汉阳隔着条汉水,但这一带一直属汉阳县。汉水改道以来,这里从来就是湖塘水凼星罗棋布的鱼米之乡。过额头湾,穿过吴家山,稍微再朝上走不过十里路,就是柏泉乡了。由此看来,宗关真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口——宗关宗关,汉江朝宗第一关,往下的武胜关和江汉关,都没有宗关这般扼守要津的紧要。日本人也深知宗关是处险要关隘,除伪军外,专有一个小队的兵力在此镇守。
罗家嘴是湖荡边缘的一个湾子,不足百来户人家。这是离宗关最近的一个村庄,有与汉口相衔接的地理优势,因此之故,这里就有点小集镇气象:城里有那贩针线日用小杂货的,在这里或摆摊或赁铺,赚点脚力差价;乡下的时兴土产,如茨菰、鸡头米、小香瓜、麻头鸭之类的玩意,或因懒得走路,或因世界不太平难得进城的,就在这里把挑子一歇,等那城里逛出来寻新鲜的主,便宜卖了,换几个油盐钱。世事就是这样,只要哪里有卖的,就总会有买的。有卖这个的,卖另外一样东西的就会过来凑热闹。你看吧,卖面窝的油锅刚烧热,卖绿豆稀饭的就赶过来凑热闹了——油炸面窝吃干了嘴巴,来一碗稀饭,比人参汤都舒服!看到茶馆开了门,那卖香烟的,卖瓜子的,甚至算命排卦什么杂八什的玩意,都会在周围摆开阵势,最后,像滚雪球样地形成个大集市,造成“货卖堆山”的效果。由此看来,人类真是群居的动物。这不,尽管眼下闹日本人,这城乡结合部经常是你打我退你退我打最热闹的地方,但很可能人们对枪炮声、流血死亡这些本该恐怖的东西,已经麻木,或者由麻木转为习惯了。于是,生意照样有人做,东西照样有人买,茶馆照样有人坐。
罗记茶馆今天的生意就很不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茶馆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忙得老板罗跛子拎着那把擦得亮闪闪的大茶壶,前后左右一颠一颠地跑得欢。
罗跛子大名罗德寿,四十出口五十不到的年纪。祖爷爷是前清的秀才,到他父亲这辈上,没落了,只落得给儿子取个很是书香且寄予无限希望的名字。在乡邻的记忆里,罗德寿读过几年书,就是乡邻凑钱请先生教读的学堂,也因衣食艰难而没有多读。到罗德寿挑起家庭生活担子的时章,不知怎的竟抛了种田的祖业,跑到汉口混了好多年,日本人来了之后,才落叶归根,拖着一条微跛的腿,带着老婆和一个女儿,回乡开起了这间茶馆。不过,种田和开茶馆,于罗德寿这个名字都不对称。对于罗德寿十多年在汉口干些什么营生,以及好端端的腿怎么弄跛了的,乡亲们并无人问。世事艰难,谋生不易,出点意外,以至伤筋动骨缺胳膊少腿,也不足为奇。倒是罗德寿自己说,这腿,是在车辆工厂做工时被零件砸了一家伙,骨头冇接好,就落得走路总是地不平的样子。罗德寿的老婆是汉口的人,据他自己说,是在做工时认识的。罗德寿的女儿罗英长得很漂亮,像她的娘,前年嫁到汉口去了。罗德寿开了自己故乡的两样先河:自由恋爱娶老婆;乡下人娶街上的姑娘做老婆。因了这些缘故,加上他为人又谦和,罗德寿在乡下就很受人尊重,又因他的一条腿略微有点不方便,乡亲们就亲热地叫他罗跛子,久了,这罗德寿的大名,倒没有几个人记得了。罗记茶馆,名字取得很实在,铺面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堂屋带两偏厦那种农家瓦屋,摆了几张白木桌子白木条凳而已。这种前面营业后头住家的乡村茶馆,比起日本人来之前的汉口茶馆,显得简陋而拙朴。只是汉口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汉口人已基本没有坐茶馆的福分了。
茶客乡下来的多,城里出来的少,大多是熟面孔。尤其是乡下来的茶客,都是离不了三里五里湾子的乡亲,牵根扯襻的,不是这个的亲就是那个的戚。眼下,秧栽下了,也没有多的事可做,总不能蹲在田边等着秧苗长成稻穗吧?忙里偷闲到茶馆坐坐,多是想听点新奇的汉口人称作“尖板眼”的新闻。可尖板眼又都是敏感的话题,不能大声传播的。
“跛子诶,就你一个人忙?你堂客咧?”这个喉咙很粗的中年汉子,背有点驼,看得出来,是叫生活担子压的。
“砍柴去了唦!她忙外头,我就忙屋里咧!”罗跛子眉眼清秀,应答和气,人缘好。
“好哇,跛子,有福气呀!人家是母鸡孵蛋,你屋里是公鸡抱儿咧。”驼背汉子还在同跛子老板开玩笑。
“跛子噢,蹦得像跳神的道士!诶,听说冇,这个昨天过河来了……”说话的也是个中年汉子,话的前半截声音很冲,后半截就只相当耳语了。他的左手,大拇指屈起,其余四指伸开,在大腿旁边晃了晃。
“那是,生意好唦,越蹦越欢,越蹦越发唦!晓得噢,听说,弄死了个日本人咧。都弄死了才好!”同罗跛子开玩笑的驼背汉子,接过话茬。他的话音,也是前半截高,后半截低。
“哪里哟,我还不晓得?他狗日的不是跛得蛮很,是喜欢这样蹦,屁股一翘一翘的,有意逗人笑的!吭吭——吭吭吭!伙计们,黑皮狗来了,说点别的啵……”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头光得发亮,夸张地咳嗽着。
他是面对着茶馆门坐的,看到十来个伪军朝茶馆过来了。
“哟,队长,您家们来了?辛苦辛苦!进来喝杯茶咧?”罗跛子几颠就颠出了门,屁股夸张地翘着,正好堵住门,对这群伪军前头那个当官的打招呼。
“我说噢,罗老板哪,你这是请我们进去呢,还是把我们挡在外头哇?”说话的是这伙伪军的领头的。昨天晚上,新四军游击队袭击了宗关,打死了一个日本兵,汉口日军警备司令部命令清乡局先派小股部队出城探探虚实。这十来个伪军就是汉口清乡局派出来的。日本人开辟了太平洋战场,兵力明显不足,对付日益活跃在武汉周边的各种抗日部队,很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请哪,请哪!我是怕里头窄,又热,让班长们闷着了。”罗跛子放下那把须臾也没离手的大茶壶,手从围裙里伸进去,不知打哪里摸出一包烟来,挨个朝伪军们手里递。“吃烟,先吃烟,先吃烟。”
“算了,罗老板,也莫把你吓着了。我咧,进去看下子,顺便咧喝杯水。这些弟兄们咧,就不进去了,免得坏了你的生意,你咧,叫伙计一人给我们倒碗水。当然啰,有么填肚子的东西,弄点,最好!”
见有了烟,领头的口气就软和多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茶馆门口走。
“好,好,可得,可得!馍馍好不好?要不,炕饼?”罗跛子朝上伸了伸腰,翘得老高的屁股矮了下来,且顺势从门口移开了。
“老伙计,黑狗子进来了咧!”驼背中年汉子提醒同桌茶客。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老子们怕么事?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钱是冇得的,命就这一条!”
“那是,你还有一条命,我这病病歪歪的,就只有半条命了。”那个年纪大些的老者,端起茶碗,颇有滋味递呡了一口。
“伙计,你看这个带队的黑狗子噢,总觉得有点像哪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用眼角瞟着门口伪军官,语气游移。
“嗯,你这一说哇,真的呀,是像我们认得的哪个!”驼背中年汉子接过话茬,茶杯盖子下意识地在茶碗上摩挲。
“嗨,你们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像我们湾子里头出去的二苕唦!你们未必冇注意?脸盘子,不就是二苕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那个自称只有半条命的老者,突然兴奋起来,他认准了,伪军中带队的就是二苕的儿子。
“嘿,真的咧,真的咧!我说么,硬是像一个熟人么!”
“是的,是的,跟二苕,硬是像一个模子搕出来的!哎呀,还是您家眼睛里头有水,真是,算了,莫说了,进来了。可惜了,二苕那忠厚的个人,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苕背时!二苕要是早晓得儿子走歪路,真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放到水里浯死他!”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尤其激愤。
“二苕晓不晓得他儿子干这脏活噢?”中年汉子自言自语。
“不清楚!听说,二苕遭了横祸咧。”喝茶的老者咕咕哝哝地提醒。
“队长,您家坐,您家这里坐。这里咧,有点穿堂风,凉快些。凉快些。”罗老板殷勤地把带队的伪军官,引到靠门边窗子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麻利地一手摆开茶具,把茶碗盖一提起,另一只手上茶壶的水就哗哗地冲进了茶碗,开水刚齐碗沿,盖子就“嚓”地一声盖上了。驼背老板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连贯而优雅,与他那驼背的委琐很不相称。
“您家慢慢喝,慢慢喝!”罗驼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为门外那些伪军张罗去了。
领队的伪军官,朝茶馆内扫了一眼,一手揭开茶碗盖,一手端起茶碗,看到茶碗托碟里有一个小纸团,就在放茶碗盖的一瞬间,拈起纸团,把手放进口袋,抽出一条手绢,一边揩汗,一边嘀咕:“真热,这鬼天气,还冇到六月呢,就这么热!”
“是唦,是的唦,这鬼天气,硬是变得邪完了,端午的粽子都还冇吃咧,就热得恨不得要打赤膊了!队长,您家们的那几个弟兄,都安顿了,一人两个肉包子,一大碗花红叶子茶!”茶馆老板罗跛子,在外头忙活了一通,过来讨好。
“诶,我说弟兄们,太热了,把东西快点弄到肚子里,我们回呀——!”伪军官端起茶碗,试试温度正合适,就长吸了一口,边嚼着吸进嘴里的茶叶,边朝外头喊。
一阵猛咳,又把清乡局局长张腊狗放倒在躺椅上。
他朝窗户和门扫了一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暖和的天,怎么还咳得这么狠咧?往年,就是冬春时章,也冇咳得这样狠哪!正自这样想着,喉咙里好一阵痒痒,张腊狗使劲憋着,想不咳,可胸腔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实在喘不过气来。当他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吸一口气时,又一阵狂咳笼罩了他。
荒货只有看着,看着他们的龙头老大像一条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狗,不停地在那里“哐哐哐哐”地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