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2751 字 3个月前

太阳像个炽烈燃烧的火球,仿佛在头顶上悬了一万年,就这么无休止地炙烤着下界的生灵。

水田里的稻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太阳的炙烤,在炎焰的笼罩下,跳着绿色的舞蹈。堤坡边的老柳树,漆黑粗糙丑陋的枝干,却裹着很多生命的浆液,滋养得鲜嫩的柳条悠哉游哉显示自己的苗条。那细嫩些的柳树,本是风姿绰约的,那柔韧的还泛着绿色的枝干,可能是根太浅了的缘故,虽尽力向大地吮吸,也难以满足稀疏枝条的需求,整个地就显得蔫唧唧的,一副可怜模样。

吴明戴一顶用荷叶临时做成帽子,走近这棵细嫩的柳树,扶着摇晃的树干,对身后一群人喊……

“嘿,我说,弟兄们,攥把劲哪,上堤去,在那棵大树底下歇下子荫哪!”

吴明身后有十个人,九个是他中队押运粮食的人,另一个是穆勉之派来的那个叫六指的年轻人。这十个人,对于吴明的招呼,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最多也就是抬头朝他指的方向瞄一眼而已。

这是被新四军俘虏之后,经过训话放回来的汉口清乡局的伪军,在被释放回家的路上,忍受着暑天炙人日头的曝晒。此刻,他们的舌头,清一色都像是抹了浆糊,粘稠而麻木。用这样的舌头来舔嘴唇以图滋润,只能是徒劳。人遇困窘,做出的某些反应,往往是下意识的,这时候的某些生理行为,就没有什么社会属性,只剩下些动物性了。此时,这些汉口清乡局伪军的表现,与动物饥渴至极时的表现别无二致。麻木的舌头不停地舔舐干枯得暴起皮屑的嘴唇,饥饿的眼睛里射出攫取的光。可惜,眼下除了正在拔章抽穗的稻子,什么也没有。不远处,倒是有农舍,农舍里肯定有吃喝的东西。可穿着这一身伪军皮,在到处都是游击队的农村里,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诶,黑伢噢,照说,眼下应该有西瓜香瓜的呀,么样就没见到一篼瓜秧子咧?”一个伪军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抹下一把白生生的盐霜,个把妈,连汗都冇得出的了,尽是盐!这下好了,不怕食盐管制了。”

“我说筲箕诶,你还是蓄点精神吧,说多了话,口里哪来的水呀?说你是皮筲箕吧,你的个脑壳咧,又像是篾筲箕,一点东西都装不住!现如今,哪个还敢种西瓜香瓜咧?种点米,把肚子弄饱了,才是正经唦!”那个叫黑伢的伪军,半正经半揶揄地回答同伴的问题。

筲箕姓皮,名少季,因谐音,又生性吝啬,就得了个皮筲箕的诨名——筲箕本是竹篾制的可用来滤水的盛器,用皮革蒙的筲箕,就滴水不漏了。黑伢不姓黑,只因皮肤黑,就被人喊作黑伢,大名肖德富只有在队伍点名才被喊起。

“莫打嘴巴官司了,快点走噢,吴队长在在前头喊咧。咦!他您家都上了堤,在树底下歇荫咧!”汉口人把没有恶意的相互斗嘴调侃叫做“打嘴巴官司”。这个大名祝志、诨名篾片的细高个伪军,咕哝着,撩开长腿,朝堤上吴明躲荫的老柳树下奔。

吴明坐在老柳树下,摘下荷叶帽,迭成扇子形状,悠悠地扇风,被太阳涂成黑红的脸膛,英武中露出疲惫,但是,他的心里,却少有地舒畅——噢,杀了毛芋头,算是为父亲报了个小仇!看着在烈日下挣扎的他的“战友”,昨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浮动……

五艘船组成的船队,像一条头尾一般粗形状丑陋的蛇,在汉江上缓缓蠕动。溯江而上的航行,是枯燥的。随船的伪军,既没有欣赏沿途风景的脑瓜子,也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平常下乡“清乡”,都是在刚出汉口的边缘处,折腾一阵,搞得鸡飞狗跳的,动静弄得很大,无非就是“斩获”几只鸡,几十斤新米,回来肥肥肠肚而已,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同谁干过。如果听到哪怕是一点真有游击队可“清”的消息,他们早就避开了。这些清乡队员,肚子里都一杆秤:老子们在青帮香堂里,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济,早晨一碗热干面,二两烧卖,这种口福总是少不了的!哪个的命不是命呢,到世界上来一场,一点福都冇享到,为不相干的人把命丢了,划得来?为帮里丢命么,家里老小兴许还落得个照应,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日本人丢命,连祖宗面前都不好交帐!

张腊狗的清乡队员,都是地痞流氓街混混滚刀肉,不乏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但要他们轻易为别人拼命,却是难上加难的。日本人来之前,他们在街巷里头欺行霸市恃强凌弱,被人骂作流氓地痞坏东西,他们往往并不生气:欺侮了人家,占了人家的便宜,被人骂几句,也算是扯平了。如今,他们披了身伪军的黑皮,坏事比以前干得少多了,街坊虽然也没骂他们是流氓地痞了,可看到他们,那嘴巴一撇,吐出的话,让他们父母的头都抬不起来:“呀,呀,皮大爹,您家屋里的个筲箕,真是有板眼咧,穿这一身黑衣服,连祖宗脸上都有光了咧!”

这回押运粮食就不同了,是动真格的了:要是碰到新四军游击队,不放灵光一点,肩膀上这颗吃饭的家伙,怕是保不住!肚子里有心思,这伙人就都显得很郁闷。

“伙计们,拿出点精神来,不为皇军,就是为张局长,也要争点面子唦!”吴明懒得

揣摩这些队员的心理,头船尾船各安排放了一半人,自己躲进舱里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