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家伙,真的是老了噢!”
随着楼梯上缓慢沉重的脚步声,穆勉之花白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陆小山朝穆勉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趁穆勉之还没有从楼梯口抬起头,陆小山车过身子,面朝着窗户,背对着楼梯口,很是感慨……
这穆勉之,裹几个人,当年在汉口集家嘴半边街打码头,后来创立了汉口最大的洪门山寨。我的爹跟张腊狗,纠几个人,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创下了汉口最大的青帮码头,这都是当年汉口几抖狠的人咯!可恨张腊狗那老杂种,不顾江湖情谊,为了只蛐蛐,把我的爹整死了。如今,当年抖雄的,还就是他穆勉之跟张腊狗那老杂种还活着啵?张腊狗哇张腊狗,你可千万莫自己病死了咧,老子要亲手弄死你,才好给我的爹报仇哇!唉,我的个爹,听说也是个惹不得的狠人咧,听姆妈从小给我讲的些事来看,他真算得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男将!老子这多年,几不容易哦!我的娘,为了把我拉扯成人,改嫁给了爹的朋友王利发。王利发虽然冇得么本事,也不是江湖上混的个料,可人老实,对我的娘好,对我也像是亲生的。要不是我的娘,要不是王利发,我陆小山哪里能上学读书,哪里有今天!
窗外的太阳还是白花花的,临窗的这棵小柳树,孤单而孱弱,像有一餐无一餐过日子小伢的身子,没什么分量,稀疏的柳条在毒辣的阳光下无力地垂着,生命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去一般。
“噢……噢,陆主任!”
穆勉之朝陆小山的脊背喊了一声。
为见陆小山,这怯怯的一声,以及刚才缓慢沉重上楼的脚步,都是穆勉之设计出来的。就穆勉之眼下的身体、身手,空手对付三五个像陆小山这样的汉子,绝对没有问题。但穆勉之要示怯,要示弱,尤其是在陆小山这样春风得意的人面前,要给出一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歪倒死球的样子来,让他冇得防备……
不比年轻时章了,凡事斗狠,看哪个斗得赢,码头就是哪个的。人老了,年月也变了,凡事斗狠要吃亏呀。要是人家冇防备你,你再阴地里给他一刀!陆疤子个杂种,肚子里一点字墨水都冇得只晓得斗狠的混混,居然出息了这样个有手腕的儿子!这小杂种肯定有手腕,要不,么样这样子快就进汉口来了咧?日本人在的八年,躲得远远的,日本人一投降,哪个先进汉口,哪个的荷包就先鼓起来!老子冇得儿子,要是老子有儿子……咦!哪个说老子冇得儿子?那钟毓英跟老子生的叫钟昌的,不就是老子的儿子么!还有那个小梅生的叫钟媛媛的姑娘,也是老子的种!唉,造孽!人家是快活不过娶妻生子,老子是要报复刘宗祥那杂种,偷他的堂客日他的丫鬟!人家生个儿子不晓得几难,又是求菩萨又是告观音,老子就是偷了刘宗祥的婆娘跟那丫鬟一盘,就又是儿子又是姑娘的,一生就是两个!唉,有么意思咧?人家的儿子正大光明地叫爹喊老子,老的养小,小的养老,老子么样好认咧?倒不是怕让刘宗祥戴绿帽子,他几十年不沾他的婆娘,不到自己的刘公馆去,只怕早就晓得自己戴的是绿帽子噢!老子是怕麻烦,老子穆勉之一辈子不喜欢结婚咯生伢咯这些麻烦事!唉,不晓得钟昌钟媛媛这两个伢眼下在哪里?前年,毛烟筒他们几个小杂种捉到了钟媛媛,要不是老子发现得快,差一点被张腊狗那杂种弄到警察局去了。还是老子的种哦,割舍不断哪。媛媛那丫头,还不晓得是他的亲老子救了她咧。咦,照说,媛媛也是抗日的有功之人哪,这早晚也应该回汉口来了唦。把妈日的,么事抗日哦斗争哦政治哦,说到底,不都是为了钱!这个党的人为这个党赚钱,那个党的人为那个党赚钱,钱赚到党里之后,就一个个地再分钱!这个么党哦派的,跟老子们洪门青帮差不多!只是用些么这主义那主义装门面,说得好听些罢。
穆勉之不知道陆小山前两年被先遣派进汉口来的事,但他知道陆小山是国民党的人。盯着陆小山的背影,穆勉之一肚子的心思。
“噢,噢,穆老板!”陆小山觉得该转过身来了。
对方虽然是个老家伙,而且失了势,毕竟是个老流氓,在汉口的根子还不晓得有几深。这人么,活的不就是个势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碰到坛子掉到缸里,过几天,说不到还有缸掉到坛子里的蹊跷事咧!场面见得多了,转过身来的陆小山,一脸的笑:“穆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咧您家!您家为党国出了这大的力,我还冇过府上去谢您家咧,您家倒跑到寒舍来了。哎呀,这热的天道,后湖哇,沏茶沏茶。”陆小山嘴巴里蹦出来的话,都是甜蜜蜜的。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哪!虽然我跟你的爹是一个辈分,你还莫说,我跟你的爹,当年是梗得很的朋友咧。哎呀,您家看,我放着正经事冇说,您家又是这样的忙,我么样说些冇得用的老话咧。”
陆小山的笑脸和甜蜜蜜的话,开始还真的把穆勉之给哄住了,就顺着杆子爬,说些卖老资格的话。可还没等他说得畅快,再一看陆小山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凝重了,就赶紧打住,且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嗨,穆勉之咧穆勉之噢,你真是冤枉攒了
一把年纪,活转去了哇!这陆疤子的儿子,可不比当年胡混瞎玩的青皮流氓咧,这是个在国民党里头混了几十年的党棍咧!他跟你穆勉之套近乎,说得好听点,是他礼贤下士,说得白些,是他瞧得起你!你么样就当真的了咧?真是的咧,人家给点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像个老苕样的!
“哦?我还以为您家是过来玩下子的咧,您家有正经事?噢,那您家就说咧,说咧。哎呀,您家不晓得哪,这些时噢,接收的头头脑脑都还在路上,这汉口的一些大事噢,就都压到我一个人身上来了,么事报馆复刊咯,通讯社开业咯,又是龙船又是会,瞎忙!”
一听说有正经事,陆小山就晓得穆勉之是送财喜来了。这老家伙,就是怕老子把他当汉奸整,这些时还是肯出血,肯吃亏的。陆小山的心思一转,脸色就又柔和了。
“那是,那是,这大个汉口,又被日本人瞎掰了这多年,晓得有几多事要做噢!像您家这样能干的人,又正是精壮马力的,国家不靠您家靠哪个?”一看陆小山的脸色又变得柔酡了,穆勉之紧接着送上一些舒服话,然后话题一转:“是这样的咧,陆主任,据我手下的伙计们说咧,汉口特务部的头子叫山口太郎的,在汉口几十年咧,先是开银行,后是当特务,很弄了些钱咧。还有房子,在黄陂街,有处蛮好的洋楼。”
穆勉之今天的确是来“献宝”的。就穆勉之的脾气,一是硬,从不跟人服软,像这样拍马屁的事,活了这大年纪,基本没有做过;一是不肯吃亏,尤其是在生意利益面前,他从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像这样主动给别人提供“经济情报”,把好处让给别人的事,他从来没有做过。毕竟在日本人手里当了八年的差,虽然没有杀人放火的事,但他晓得汉奸的名分要是被追究起来,这颈子上的脑壳都难得保住。他现在必须吃点亏,尤其要在陆小山这样既有权势又是汉口通的人身上吃点亏:老子这早晚才晓得,为么事古人说吃亏是福了!说这话的古人,不是个极背时的,就是个极聪明的杂种!
穆勉之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一边观察陆小山的脸色。
听了穆勉之一番话,陆小山的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在穆勉之的印象里,陆小山是爱财的。前些日子穆勉之送了一套房子,也就是现在他们说话的地方,陆小山二话没说就接受了。在喜欢钱财房产上,穆勉之试出来,陆小山不是个例外。可今天怎么啦?这么大一笔财产,还是日本人的产业,么样无动于衷咧?穆勉之盯着陆小山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噢,噢,穆老板,谢谢您家了咧!不是谢别的,一咧,是谢您家送给我们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这栋房子。这也算是您家对汉口市文化事业的贡献哪!二咧,是谢您家今天到这里来的心意。您家明白冇?是谢您家的心意!但话要说开了,您家举报日伪财产,应该到接收日伪财产的衙门去才对唦,您家!您家么样跟我举报咧?您家跟我的爹是朋友,因故相信我,是好意。但要是让不晓得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陆小山跟您家勾结着侵吞日伪财产。当然咯,上司不会怀疑我陆小山,可对您家冇得好处唦,嗯,嗯,嗯?您家晓得唦?这可是重罪咧,您家!”
陆小山的这番话,在穆勉之听来,是砂糖里头掺着沙子,棉花里头裹着签子。
“哦,哦,是的,您家说的是,说的是!我真是老糊涂了!唉,人哪,一有了把年纪呀,脑壳就糊了!就容易好心办拐事!唉,为么事人都说,英雄出少年,不说英雄出老年咧,就是这个理唦。”
穆勉之抹了抹额头,发现出的汗竟然是冰冷的。个杂种,老子泰兴里这好的一栋房子,明明成了他陆小山私人的住宅,他偏要说是老子捐献给么事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个杂种的嘴巴两块皮,再加一根肉舌头,想么样说就么样说!穆勉之一头的冷汗,暗自心惊。
“诶,穆老板,您家也莫要这样埋汰自己唦!我不是说了么,您家还是好意么!噢,您家不是一直在做土产生意么,我跟税务局的人说一下,这缉毒的事情哪,还是交把您家去做。嗯,他们不是有个缉毒科么,哎呀,麻烦您家当个科长,肯定是屈才了咧。”陆小山觉得,给点真甜的,恰是时候。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咯!么事屈才不屈才咧,能够为党国做点事,随在脑壳上框个么帽子都可得!”
穆勉之也觉得,这才是今天的真收获。感激的话虽然脱口而出,可感激的心肠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憋在心里的咒骂:陆疤子哦,你狗日的个儿子,真是贼得不能再贼了哇!这小杂种,浑身都是心窟眼!他不是不喜欢票子房子,是在防着老子咧!老子就不相信,当老子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好哇,你贼吧,看老子么样跟你躲猫猫。
陆小山却不晓得穆勉之的心思,他以为他真的把穆勉之怔住了哄住了,望着穆勉之蹒跚下楼的身影,嘴角泛起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