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瘦削的母鼠,朝洞口外探。因为哺乳的原因,它已经很有几天没有东西下肚了。可一窝崽子还不停地撕扯它干瘪的奶头。该死的公鼠,不晓得又到哪个洞里对那些年轻的骚母鼠献殷勤去了!它不能等着饿死。鼠须已经伸出洞来,在洞口颤颤地搜索外界的气味,感觉安全了,才把头探出洞来。预留这个洞口,也是很有讲究的。这个洞口正当巷子口,出这个巷子口,就是后城马路。马路两边有几个点心铺子,是这里租界洋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一想起点心铺子,就逗引起母鼠的馋劲来了,它顾不得再细打探,径直从洞子里跃将上来!
突然跳到地上的老鼠,把山口太郎吓得定住了脚。他愣愣地,盯着身材嶙峋的母鼠,居然一动也不敢动:真正的八嘎!支那老鼠都敢对我搞突袭!
跳出洞来的母鼠也愣住了:鼠娘我把须子伸出去探了好久啦,么样就冇探出人来呢?是我的须子不灵敏了,还是这家伙已经冇得人味了?母鼠一边自叹晦气,出洞不利,一边警惕地盯着这个没有人味的矮胖老家伙。盯了好一会,母鼠实在熬不过了,心一横,想,不就是个连人味都冇得了的老家伙么!鼠娘管不了那么多了,溜之乎也!有了这想法,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冲劲,就地一窜,就在巷子口消失了。
山口太郎扪了扪胸口,想以此按住仿佛要跳出来的心脏。真正可恶!难得下决心出来,一出来就碰上只老鼠,而且,还是只如此精瘦丑陋的老鼠!他定了定神,似乎受到刚才那只母鼠的启发,朝巷子口探了探头。
天色尚早,后城马路上行人不多。马路对面也是一条小巷子,从小巷子口进去,黑黢黢的,显得深邃幽暗。山口太郎摸了摸嘴唇和下巴。标示大日本血统的仁丹胡,他早就剃了,此时下巴和嘴巴周围,是一圈花白硬戗的胡茬子。有这样胡茬子的汉口老人,比比皆是。只不过,有这样胡茬子的矮胖老人,汉口倒是不多。汉口老人大多是劳力者,他们的劳力,要一直劳到实在动弹不得了为止,哪有机会蓄积脂肪胖起来呢?所以,汉口老人中,身材矮的有倒是有,如矮,则大多矮小。如果矮胖,则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太爷,长期养在家里少有劳动的。再说,五官奇小,脑袋溜圆,肚大腰粗,身个矮挫,仿佛葫芦底下插了两根细棍的长相,也实在是稀罕得很。所以,乍看上去,山口太郎像汉口本地的老人,却经不起细瞅。
尽管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汉口话说得很顺溜,山口太郎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融入中国,没有融入汉口。通过陆小山,山口太郎取得了日本侨民资格,很快就要被遣返回国了。为此,山口太郎付出了房产和女人。不能在最后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把一切都弄砸了。他不得不谨慎。
觉得真的没有危险了,山口太郎振作了一下,从巷子口走出来,沿着后城马路朝上走。他的步态与他的年龄很相符,蹒跚彳亍。这样的老人,是很难引起旁人注意的。他过了马路,站在那个小巷子口的阴影里,朝马路对面的金诚银行看。
银行没有什么人进出。人们刚把储备券换成法币,法币就立马贬值,贬值的速度,就像得了急性痢疾一样,不停地往下泻,想从茅坑边站起来都不行。如此贬值速度,哪个还肯把钱朝银行存呢?人有了点钱,赶快买东西。见什么买什么,买得资本稍微薄些的商铺都关了门。试想想罢,商铺把生活用品送出去,让铺子里堆满不值钱的法币,这商家要么是个大苕,要么就是个疯子。
山口太郎又朝马路上下瞄了一阵。偶有行色匆匆的人,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他又在自己腰围上摸了一把。硬硬的,都还在。
吴用看到山口太郎进了银行,可进了银行之后,他反倒看不到这个体型奇特的老人了。
“诶,怪呀,看到进来了的,人呢?”柜台后头的吴用伸长颈子,在银行大堂四处搜索。
“你嘀咕么事噢?”刘汉柏从后堂出来,看得出来,父亲去世之后,他显憔悴了。
“刚才明明看到个老人进了我们银行,转眼就不见了!”
“你的眼睛是么样长的哟!人家不是站在你跟前么,老人家,您家,是存钱,还是取钱?”站着的刘汉柏,对着柜台外头,客气地招呼着。
吴用站起来,顺着刘汉柏的眼光望过去,这才看到了与柜台等高的山口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