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孝忠拖着满满一板车钱,在街上转悠好一阵子了。
找到过去熟悉的杂货铺,杂货铺关了门;找到过去经常买米的米铺,米铺紧闭的门板上,红条子黑字写得明白:回乡省亲,停业数日。即或偶有尚在营业的铺子,不是排着长长的转了几个弯的队,就是铺子前人头攒动,像是打码头集体斗殴的场面。
“累了吧?”孙孝忠回过头,见美枝子正擦汗,不由生出些怜惜。
自打从家里出来,跟这个朝鲜姑娘同居,孙孝忠就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家,也不是对父母有什么怨恨。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是父母,最爱自己的是美枝子。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回家。他怕一回家,父母的亲情,会动摇他与美枝子的爱情。这样坚持的结果,是孙猴子和杜月萱夫妇想儿子,想得受不了了,就一起到儿子这里来看一看。
每次到儿子这爱巢里来,孙猴子夫妇看到的,都是年轻夫妻恩爱持家的和谐场面,时间一长,也就放心了:“这一对小鸳鸯,不晓得有几黏糊!我孙猴子养出来的儿子,么样对女人这上心咧?”孙猴子嘀咕。
“你孙猴子么样?你孙猴子不喜欢女人?你忘记了,当年,一见到老娘,恨不得吞进你肚子里去!”杜月萱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唇相讥。
“也是,我孙猴子活到四十多岁了,除了喜欢吃点有味的东西,都冇想过别的。就是那天看到了你,不晓得么样被鬼迷住了心窍。我的个儿咧,比老子还狠些,硬像是魂都掉了!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呀!可得,连老子的钱都不要,骨头长硬了。”孙猴子的感慨是由衷的。
孙孝忠不知道爹的感慨。此时,他和朝鲜姑娘美枝子,拉着一车子中国钱——法币,穿街过巷地转悠。这是他一次又一次拒绝父母资助的结果。
“我说哦,美枝子,回家吧,天太热了。”孙孝忠抬头朝天上瞄了一眼。
尽管美枝子说她的真名叫朴喜善,但孙孝忠还是执拗地喊她美枝子。朴喜善也就依了他,让自己还是美枝子。
八月的太阳,正朝一团厚厚的云絮里挤,似乎适才赤裸裸地暴晒还不惬意,要钻进云堆里,烤出黏糊糊的闷热来,才算是解了恨。
“买不到,做衣服的材料,又,买不到,日用的东西,怎么过呢?”美枝子朝周围扫了一眼,没有开着门的铺子。“要不,把这钱。存到银行去吧,难道,又拉回家去?”
美枝子看到了金诚银行的招牌。她会说汉语了,尽管还啃啃巴巴不连贯。
“诶,你这个主意好,好!”孙孝忠停住脚,朝周围瞄了一遭,没有看到一棵树,没有躲日头的阴凉地方。
“我先进去打听一下,你在这里稍微站一下,好不好?唉,让你跟着受罪了。”
孙孝忠从脖子上取下那条揩汗的湿毛巾,搭在美枝子头上,又顺手在她脸上揩了一把。
“去吧,去吧,别为我,担心。太阳,算什么呢,过去,我受的罪,你,不是不知道!”美枝子垂下头。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么样像是冇长眼睛样的!”放心不下美枝子,边上台阶边回头的孙孝忠,把一个从银行出来的老者撞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