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头顶上哗哗地一阵响,掉下一片枯褐色的树叶,吴秀秀把大孙子刘璜的围巾又系了系,抬头朝头顶的树瞄了一眼:“这是起的么风噢,还这样子刮脸?”
风在园子里回旋着,从矮的冬青丛中跳起来,跃上高高的槐树,在铁黑色的树梢上跳跃,又扯下几片经冬的枯叶,跳下地来,在浮碧轩门前打着旋,把吴秀秀的衣襟下摆掀得翻了过来。
“姆妈诶,连风都舍不得您家走哇!”吴小月把小儿子刘盼的领口紧了紧,舍不得把儿子递给吴秀秀。
“哪里是风舍不得我走,是你舍不得你的儿子走。”
吴秀秀笑了笑,笑容有些僵。最近,她每天都看报纸,不怎么关注那些花边新闻,专看那些有关局势的消息。她预感到眼下的政府,就像一栋百孔千疮的破茅草房子,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房子绝对经不起这场风雨。她虽不是茅草房中人,可茅草房子一垮,难免要沾火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是一句古话,是她的启蒙老师冯子高说过的。几十年的阅历,养出了她对政治局势的敏感,就像雷暴大雨到来之前的蜻蜓,洪水泛滥之前的蚂蚁,有一种直觉:这个破巢,眼看就要覆了。
“我们都舍不得您家走。”
“诶?这是哪个哇?”
正准备钻进汽车,吴秀秀又直起腰来,跟送别的几个人一起朝前看。
从园子门口,朝浮碧轩这边走过来好几个人。有两个是熟的,一个是吴诚,一个是吴明,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年轻些,穿一身旗袍;一个看不出年龄,穿一身工装——就是她在大声说话,噫——!这不是冯蝶儿么!
“哎呀,蝶儿叻,是么风把你吹得来了哇?你要是再慢来一脚,我就走了哇!”
冯蝶儿冲过来,扑到吴秀秀身上,紧紧地搂着她。吴秀秀摸着冯蝶儿的头发,鼻子直发酸:这个自小就冇得娘疼的丫头噢,老早就在了党,打打杀杀,东躲西藏,一搞就是好多年见不到她的人影。每回只要她到刘园来呀,总是要出么大事!这回呀,跟我猜的差不多,汉口真的是要出大事了啊!
“您家是不欢迎我哇!看到我来了,就要走哦。”冯蝶儿把吴秀秀朝屋里扶。
“还是刀子嘴巴!看你说的!你像这样一穿哪,都认不出来了咧——我本来就是要回乡的唦!不要紧,这里就是你的屋——你从小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么!汉柏小月他们都在,还有从小就照顾你的芦花亲家也在汉口。”
吴秀秀这次是下决心要回柏泉的。一来她心里惦记着长眠在地下的刘宗祥,大过年的,她要去陪陪他。二来,她再也没有心情陪冯蝶儿他们了。蝶儿大了,都是朝五十奔的人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爱的人,有自己爱的事。我咧?有儿子,儿子大了,有他的事,有他所爱的人;我只有这两个孙子,再咧,就是长眠在柏泉地下的宗祥哥!对蝶儿他们那些党啊派噢今日打明日和的事情,我见的太多了。
“哎呀,您家不在这里,我们么样好意思在这里闹哦!”
这年多来,冯蝶儿李汉江夫妇,一直在汉口。冯蝶儿以女工的身份,藏在国民党的被服厂里,这些时,被服厂的工潮,就是她领的头。李汉江是武汉和山里共产党部队的联络人,身份是汉口电信局的技工。今天,冯蝶儿找到吴明夫妇,正式接上了头,又在吴诚那里找到了钟媛媛。冯蝶儿的意思,是把工作据点安在刘园。吴秀秀回乡,在冯蝶儿看来,并不影响他们的活动。
“姆妈,这是罗英,您家的二媳妇”吴明看到母亲在厨房门口朝外探头,赶忙介绍自己的妻子。
吴秀秀要回乡,安排芦花跟吴诚一起住,芦花心里很难过。她意识到,刘吴两家,从东家与帮工到儿女亲家,几十年来一直住在一起的这种形式,要发生变化了。大年初一吴秀秀就要回乡,说明吴秀秀急于要瓦解两家相处的这种形式。芦花越想越难过,吴秀秀临上车,她也没有出来送,待听到外头还在闹哄哄的,她才探出头来瞄了一眼。
“哎呀,我是说么,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媳妇!”吴秀秀是认识罗英的,看到芦花这时才急颠颠地出来,她心里也不好受,钻进车,叫吴安开走了。
“噢,儿哪,在汉口这多时,么样就不来看下子姆妈咧……啊,我晓得,你们有你们的事。先进去,屋里暖和些。”芦花抚着儿媳妇的肩膀,疼爱了一阵,把媳妇朝屋里推,走近大儿子吴诚、“儿咧,来了?听说,你跟刘公馆的那个丫头……”三个儿子,就老大没有结婚成家,芦花从大女儿小月那里听说大儿子跟钟媛媛住在一起,也很惊诧:我的个苕儿子噢,几痴的心哦!几深的心哦!我是说么,一二十年不谈接媳妇的事,是心里有那个丫头哇!照说,刘公馆的那个丫头,相貌哇人品哪,都冇得话说。就是咧,到底是哪个的伢,传说蛮多……好在刘老板不在了……听说那丫头跟冯蝶儿都是在党的,他们是一路的!看明明这夫妻两个,也像在党的——我的个天哪,二苕哦,我的个男人啊,你看你让我生的几个儿哦,么样都在党哦!芦花盯着大儿子吴诚。这个儿子最像死去的丈夫了!这个只迷着
做生意的儿子,该不会也是在党的吧?
“姆妈,您家莫操那多的心!刘公馆的丫头么样咧?不是人?刘公馆的人跟死了的老板之间的关系,是他们老一辈的事,我跟钟媛媛,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您家放心,要是在这里住着不舒服,就搬到祥记商行去住。”吴诚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就柔声地劝,扶着母亲进了屋。
“秀秀是这样说的咧,要我跟你一起住。”看浮碧轩客厅里一下子聚了这么多的人,芦花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这才像是个过年的样子唦,您家们坐,我去弄饭。”
“姆妈,我来帮您家搭个下手。”吴诚朝周围一看。冯蝶儿、刘汉柏,还有兄弟吴明夫妇。我这个当警察的兄弟,是么样跟这个难得照面的冯蝶儿约到一起的?他们,只怕都是一党的。我坐在这里,碍他们的事。
“大哥,您家坐!哪有要您家一个大男将烧火的道理!”吴小月把吴诚朝沙发上一按,自己到厨房去了。
“汉柏,你姆妈么样大年初一的就回乡?噢,是想念你爹……也是的,他们两口子啊,相亲相爱了几十年……诶,汉柏,跟你商量个事,这些时,我想在刘园住段日子,你看,冇得么不方便的吧?”冯蝶儿挨着刘汉柏坐着,一副严肃的样子。
“看您家说的!我姆妈刚才不是说了,这就是您家的家么!”刘汉柏不能肯定,冯蝶儿是不是他的上级,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冯蝶儿要把刘园作为地下工作的据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