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贡收容所里的事情果然不多,蔺燕梅的工作虽然出众,却未能寄托了她心上的闲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朴实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郁抑。她们常常要分头去拜访村民,范宽湖便常常撇下事情来陪了她出去,他们有时候要穿过几个村庄,到远处的农家去。有时一去便是一下午。蔺燕梅最爱离呈贡不远的龙街,那里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叶下,古老的贞节牌坊。牌坊柱上的红漆,和正额石板上的金字虽然早已剥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致可爱的。
范宽湖每逢经过时,便问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两个人就在石座上吹净一块平台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里看湖上起来的白云,守着西山变幻颜色,听稻田中将熟的庄稼被风吹了响,又听远处的山歌为田边水声扰得断断续续地。
昆明附近的种族各自有他们喜爱的山歌调子。赶马的,种田的也都有他们特别的词句。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唱歌的人,常常留恋在那里听得很久。有时也小声儿学着唱些,并且顺口试着谱成和声,两个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过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着了这些太可爱的朴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个赶马的手里拈了条杨柳枝,赶着匹簪了一头野花的驮马过来,他唱:
“情哥哟,带来呀,羊皮金,
妹妹哟,做成哟,皮拉塌,
皮拉塌,爱穿呀,莫走远,
比不得草鞋烂了随路丢。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
(注:“羊皮金”是一种薄金叶子,做装饰用。“皮拉塌”是一种鞋,多为各种花色绸子所制,上面恒饰以羊皮金,但是却如草鞋样子,露出脚趾。)
这个赶马的汉子特别高兴地独自唱着。他走经牌坊下面还看了他们半天。笑着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乐的样子,听了这流利悦人的小曲调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节奏,他们也很喜欢。蔺燕梅说:“这个人的声音也还好。不像别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们也唱。”范宽湖说。
“要唱你一个人唱。我不来。”蔺燕梅说。
“你什么时候让我一个人唱过?”他说。
“现在么!现在让你一个人唱还晚么?”她回过脸来笑着。
“你这么一闹,我倒没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么道理呢?”他说。
“我这么被你一问,道理也就没有了。”她还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没有什么奇怪呀。”
范宽湖听了就跳下石座来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双手,强她一起唱。
“告诉你。”她作出样子来,一边笑着警告他说:“别用劲提得我手疼!这一双手还要给病人端药,换纱布,洗衣服。这手不是给你范宽湖捏的。你明白一个人能把一匹马牵到河边,十个人不能叫他喝水。”说着抽回手来。范宽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着她。
范宽湖这么个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机会被人给他难堪,所以这一来,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说:“好了。你再坐上来,我今天一定唱一个,专门陪我们范先生,范院长唱一个。才将这个不好。等会儿听个好的再说。”
范宽湖听了不说话。她只笑了笑,仰起头,看看牌坊,看看云,不理他。
可巧,田里有个农夫站起身来,伸了个腰,把箬笠一掀,抖擞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个山歌,嗓音之美丽,竟使他俩一惊。
“大田栽秧四四方,
种了辣子也栽姜。
辣子没有姜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姜!”
唱完又低下头去,看不见了。蔺燕梅大声笑了出来,说:“这个痛快!我来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范宽湖,就说:“一块儿唱!来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头去,没有答腔。蔺燕梅笑了一笑,说:“我自己唱。这个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两遍,声音一如那农夫那么大,并且还高些。每一遍皆把后面两句“辣子没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叠句。
范宽湖一直没有理她。他们俩个就赌着气回去。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气,她有点胜利的感觉,她也有点觉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宽湖赌气,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说话。
由龙街走到呈贡城是大路,再转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这条小路虽然狭,但是由路面上铺的石板及两边高大的树木看起来,确实够古老的了。树上白鹭极多,地上也多它们剔换下来的白羽。
蔺燕梅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来抬白羽毛。范宽湖只停下来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说话。这里路旁一座小店,庙前铺得极平的一个石坪,那边就是一条水。小河在这里湾过来,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边,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里看它顺了水打转又顺了水流。范宽湖看她费事拾了来,又费事丢掉,本想说她,又觉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开口,便只作不见。
羽毛不是容易
扔的。有些被风吹回落在路边草上,或是石隙里的,她就再去捡起来,从新再丢。一点儿也不嫌烦。范宽湖又只有等着她,他只看水里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为有点乏了,顺了手臂的力量,在丢羽毛时,脚下被草一滑,几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稳住身子,张开着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宽湖没有伸手拖她,她回头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该,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细腻的手臂。蔺燕梅没有摔开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鹭羽毛都抛一下水去,穿着看它们流。
范宽湖也不忍就把手释开,他柔和地说:“你就是会赌气,爱任性。”她仍没有说话。范宽湖就又接着说:“这么爱走极端。”
她松开他的手说,“你就会说人家,你呢?”
他笑了,说:“你听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浑厚,润泽的声色,把歌调装饰得十分美丽。
“这个歌,这么唱就不对了。”她也平和地说:“原来的表情不是这样。”
范宽湖用情时的神态,眼睛,是很难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气来,向她求情,便十分蕴藉,又复婉和。他说:“我也知道,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只能唱成这样。”
他们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时,见一个难侨妇人,跪在河边上洗衣服,看见他们走来,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宽湖笑着点一点头,却单向她一个再喊一声:“蔺小姐。”蔺燕梅就撇开范宽湖跑过去和她说笑。他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便没停,满心怡悦的回到村里去。
过了不久,蔺燕梅已经帮着那妇人把大件的拧干,两人正坐在光洁洗衣石上说笑时,又看见范宽湖从村口走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欢,拍了那妇人肩膀一下,就跑过去说话。
“蔺燕梅,”小童一见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几天,连封信都没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桥发愁。”
“犯得着委曲成这个样子!”她撇一下嘴说:“一见面就伤和气,呼天抢地!你喊什么呀,爱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话,一步一步乖乖儿地走,至于这样!”
“所以我说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脏的制服,板一板腰杆儿:“一别十余日,都不知改容相敬!这事情看起来小,里面却有大学问!大宴说这是在个性修养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给自己一个习惯,或是一种见解,这是不一定对的。后来由别人又得到一种习惯或见解,虽然也是不一定对的,可是这时候假如你能容得下这新来的东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处。大余说我不一定懂,我马上说:‘这就是别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转动。’他给了我一百分!”
“什么三步不三步的?”范宽湖问。
“你不知道。”蔺燕梅说。
“要紧的意思在这儿。”小童说:“我就发现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么方向也可以看得见,什么意见也肯听听试试。再说得浅近一点。什么功课,物理,微积分,哲学史,语音学,都能旁听他一下子。就你是个硬脖梗!早晚一头碰在墙上,来个大疙瘩!”
“这个我懂!”范宽湖说:“她或是碰在墙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两个人教训我的!”她瞪他们一眼说:“有多深的道理!还要举个例子来讲给我听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来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浅。平时想想也懂,事到临头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两个臂膀拦住他俩个不许插嘴,自己又说下去:“接受别人意见了,为什么我还要天天看了那桥发愁呢?这件事伍宝笙解释是好比注射了霍乱伤寒混合疫苗要发烧。是一种抵抗。我看了桥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见呢!这个你也懂吗?”
蔺燕梅刚要说话,他又喊了起来,说:“我这一抬杠差点忘了大事!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你奶奶来了!要是不提起伍宝笙,几乎忘了!”
“你亲戚真不少呀!”范宽湖说:“才遇见了一位阿姨,就又来了个奶奶?”
“奶奶?”她糊涂了:“我的奶奶!”
“史宣文!”小童说:“伍宝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妈妈,所以顺嘴把史宣文当作你的奶奶。”
“瞧你搅得这个乱七八糟的!”她听见史宣文从重庆来了,非常高兴:“我真想马上去看她!哎哟!还有!告诉你,小童!我有个阿姨,才好呢!我们在车上碰见的,她做了修女,都认出来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小童顺嘴说得高兴,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宝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对!乱了营了!孙猴子把猪八戒的钉耙子拿起来耍了!你再接着说。”
“你再搅,看我还说不说!”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头。
“我是这样打算,这儿离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从宜良回昆明。呈贡的事就算是办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说。
“我刚到呈贡,你就去宜良?”小童说:“跑得这么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
游游泳,再试试看,能不能钓点鱼。我自己玩!范宽湖,你们这儿一定有钓鱼竿罢?”
“不!小童,不生气!”她忙着哄:“我要你也一块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说钓鱼,昆明湖没的钓,倒是宜良玉液河里他们说有大鱼。下午去,我阿姨她们在那儿办学校,学校里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后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宽湖也去。我要你们两个人陪我!我一个人不敢去。”
“看着好像是你顺着了小童,其实是人家整个听了你的。”范宽湖说:“把我也给拉了进去。”
“哎哟!我倒忘了!”她说:“怎么敢劳动范院长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医院都得乱的出了人命。”然后把脸一变:“你爱去不去!”
范宽湖看了她这分儿神气,呵呵大笑起来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说:“蔺燕梅十天不见也变了!气派大得多啦!不是从前那个小可怜样儿的了。这是个什么刺激弄的?不但会发点脾气,而且混身是戏,样样到家,像是个发脾气,调动人的老手!这儿一定有个受气包,才训练得出她来!”
“我这个当受气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宽湖说。
“你?那里像!也许?也许她单找个硬的磨磨牙,练练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当。他说完话就往旁边一闪,蔺燕梅一下打了个空。
“这是给你个小拼盘先尝尝。”他说:“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车时候,一匹马的尾巴不老实,刷在我眼上,我在后面给他一脚,他料起蹶子来想踢我,都没踢着,别说你了。”
“你少指着冬瓜骂葫芦的。”她说:“你不走到马后边去,他就会甩着你了,还怨人家尾巴不老实!”
“别不认好人。”小童说:“我若是任凭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这可比不得发脾气,调度人,日后若是碰见个身上有刺的,岂不要扎了你的手?”
“范宽湖!”她喊:“你站在这儿管什么的,你就没有一点儿用!要是大余,大宴,或是伍宝笙在这儿,你看他们拦不拦小童胡说欺负我的!”
“我觉得小童说得很对!我还太客气了,你的胃口已经不小。”他说。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童又说:“而且脖子也太硬。还得再多折磨折磨。”
小童之可爱就在这儿,他走到那里,那里的空气便明朗了,快乐了。蔺燕梅一点也不气他,她眼睛常常欣爱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觉得小童是唯一够与她同样光明的角色,是与她同样地在伍宝笙的灌溉下长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宝笙骄傲的。
那个洗衣的华侨妇人休息够了。把衣服归整好,拿起木盆走过来。小童顺手接住,把木盆放在头顶上,跟她说:“我知道你们在你们的地方,拿东西都是用头顶,对不对?就是这个样子?”
人家看了他那神气就笑了起来,点点头。小童说:“我们快回去罢,好容易长高了,别再给压回去!”
蔺燕梅刚预备走路,一听见又笑得蹲下去,喘不过气来。小童说:“怎么就笑成那个样子?你站起来,我顶着东西,低不下头,看你不方便。”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来说:“明天到我阿姨那儿,小心人家笑话你。”
“放心。”他说:“再没有人为了怕笑而生气的。再说,我如果自己觉没有错,也犯不上去迁就人。”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点钟还没有醒。他头一天晚上和同学,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热闹。早上看他睡得甜,谁也没有叫他。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范宽湖的事情已经料理清楚,走来喊他。问他还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浓得很,说:“我正作梦游泳呢,我还以为是真的哪!”说着跳下床来穿衣服。
蔺燕梅也跑来说:“我一定要赶下午三点半的宜良午车,要快点吃饭。起来,小童。”
“别这么大声。”他说:“我的梦快叫你吓忘了。”
范宽湖看着蔺燕梅柔和地说:“燕梅,有两个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颜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点完事,吃了饭,好给你时候。”
“打扮给谁看?”她生气地说。
“还是说正经事。”小童说:“我现在已经可以吃饭了。”
“小——童!”蔺燕梅说。
小童洩了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牙刷来,拿起范宽湖的盆洗脸去了。范宽湖低下头来对蔺燕梅说:“燕——梅!你也不该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揽住她。她觉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个人在屋里。
范宽湖仔细地想了许久,他觉得蔺燕梅整个人有一种力量把他吸着。他想一直到昨天他们赌气他才清楚这力量。他又想,从昨天蔺燕梅的神色看来,似乎她也应该有点觉出自己的心情才对。这一步念头往往是个对将来极有关系的转折点。他很受自己推论的影响,他忽然几至不能自持,他简直觉得自己宽厚的胸脯有蔺燕海那么优美的靠着。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觉得自己把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觉得不清楚。她们的情
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们需要春阳来唤醒!”
再想想蔺燕梅这两年在联大的生涯。“她确实是太年幼,太无知了。她正酣睡着,鼻子里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梦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简直是需要唤醒!这种需要简直是迫切!”
恋爱的轨迹似乎本来就是穿来插去的两条线。范宽湖整个不顾在蔺燕梅那方面是怎么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创造,演绎,我们也没法子责备他,因为他是在走他份内的一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也许是背驰的,然而这也属于恋爱轨迹的一种。恋爱时人又必须是主观的,必须主观地为自己的故事着色。否则不但色泽无法美丽,而且整个的作风皆如抄袭,临本,甚至可以说是赝本。而模本,以我们的看法来批评,这个世界上有他一千一万个,或是一个都没有,皆无关紧要。固然,这话也很难得人赞可,听来且像是傻话。但是,甚为可喜地,古往今来,正有不少人作这种主观的,创造性的傻事。聪明人们是真不少,我们向后看去,他们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迹,和词句,令我们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