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之篇·鹿鸣 第四节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

不堪抄 柳具足 868 字 3个月前

伯增怔怔看着马儿。它衔紧缰绳把伯增拖上岸,便一头栽倒,偶尔拨动马蹄,马腹插满箭翎,像一头庞大的豪猪。马儿就那么看着他,伯增的眼泪落在它长长的睫毛上。仲雪用匕首给了它解脱……当马儿潮湿的呼吸连同血滴喷到脸上,他希望明早能穿上白色盔甲、傍晚再换黑盔甲,独自走过海滨松林小道,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将此刻记忆抛弃入海,白色代表开始、黑色代表结束。仲雪拔出匕首,这注定是漫长一天。

“大护法,看到阿叔了吗?”阿眉缠住仲雪,满脸刮痕,“寤生掉水里了,我又没捞到。”他焦急又疲惫地喊。

仲雪没看到阿叔,也没看到寤生,他只见到燃烧的麋鹿,但迷乱也是转瞬即逝。

“阿堪!”仲雪喊,惟有密卷的蚊子嗡嗡回应,他需要人手,夜深了,搜救变得更加困难;落水的伤者将遭受走兽水怪的袭击,在江中哀嚎一夜,如果他们能撑过一夜。

接连不断的闪电映出灰白树影,又一场夜雨,仲雪冷得发抖。他把爬行的伤员拖到桥头,血能从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流出来……每死一个人,就要在尸首旁拉一道稻草绳,表示神在照看,很快为祭祀准备的稻草绳就不够用了。

仲雪又叫“白石典!”

他看到许多狗摇头摆尾地跟着游宴,箭如雨下时,它们嚎叫着跑向桥头,被一支支箭钉死在泥里。

“吴国佬!”一成在喊他,身边跟着筋疲力尽的阿眉,他们攀上桥架,把被水流卡在横档上的死伤者拖出来,“神官在这里!”

白石典叼紧黑乎乎一团在凫水。那是阿堪,仲雪心在收紧。阿堪水性很好,还表演过水下喝酒给他看,嘴唇紧压瓶嘴吮吸,长长的水草与他的鬓发环绕……飘过仲雪思绪的,是无足轻重的飞絮。

阿堪被竹片卡住,很沉,仲雪的手被断片切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白石典感激地呜呜叫,他简直是在血浆里捞人。

仲雪托起阿堪,拖到死马旁。阿堪看起来很烦闷,他受惊了,但所有人都很惊讶。

仲雪不耐烦地撕开罗平鸟的羽毛裙,一股血飚射他一脸,阿堪大叫,“怎么了!”“怎么了?”仲雪也大叫,他不知道怎么了。一股一股血像是大地脉动,泵出阿堪的身体。

“不许死!”仲雪慌乱地抱起阿堪,他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只会让阿堪失血更多,今天他没有做对任何事,“你这怪人!还要帮我复习越国历史……”

“别命令我,”阿堪忽而笑了,“生死由不得你管。”血冲洗他的口腔,牙齿全染成暗红,眼眸的亮光几乎是转瞬之间衰竭了,生命随血液流走了。

“按住他的腿,这里和这里。”一个男人拍拍仲雪的后背,把他推向一边,“他骨折了,切断了血管,必须止血。”他又向一成做了一个手势,“你按住他的头。”

这男人近乎赤裸、浑身是水,和忙于打捞妇女儿童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傻乎乎地喊,就算死到临头,盘旋心头的,也总是些傻问题。

“你想见他,明晚再说。”男人平静得像念一行“未见君子,忧心如醉”的诗。他一手掰开伤口,另一手挤进狭小的创口,阿堪弓身弹跳。从昏厥的深渊直接醒来,如同海水倒灌般吼叫,一成双膝跪在他肩头,强行按住他。男人温和地朝阿堪轻嘘,就像帮一个小孩吹吹指尖肉刺,手指却毫不留情地往阿堪的大腿深处挺进。发出血肉模糊的噗噗声,浓烈的血腥味冲击鼻腔,仲雪快要呕吐了,“忍一下、就忍一下。”阿堪的腿在痉挛,就像死人的大腿仍会抽动。天哪,让我们放开阿堪,让他死掉算了!仲雪的呐喊堵塞胸口,眼角全是汗和泪水。

“血管结打住了,我要把断骨按回去,复位固定。”男人朝仲雪短促地一笑,“吴国佬、要按牢。他又晕过去了,我们动作要快。”然后对伯增点点头,“再来一支火把。”

几束火把同时凑过来,一成认出这个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老天,你是‘坠星雪堰’。”

这时雨彻底停了,仲雪听到森林深处,清晰传来的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