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

回到卡戎 郝景芳 3037 字 4个月前

小,它们受到周围建筑的夹击,却与土地失去了联系。大地上的各种资源基本上已经从土里连根拔起,在地表运行了不知道多少个周期,散布到世界各地,只跟随金钱的高低起伏,再也不能反应山川的高低起伏。地球上的建筑越来越趋向于世界大同,大都市的雄伟大厦,郊区的富豪花园,走到哪个角落都看不出差别,建筑只反应生活阶层,不反应自然地理。

然而太空里却是一片空无,一切的建造都从零开始。自从人类将双脚踏入太空至今的两百五十年间,各种各样奇异的构思就不曾停止地诞生在黑暗荒芜的虚空里,建起一座座地球上难以想象的空间花园,形态奇妙而迥异,运行机理复杂而不断更新。

它们仍然与天地紧紧相连,从天空呼吸,从地底给养。太空的资源还没有完全开发,建筑就像井一样深入自然深处,就地取材,借助地势,按照环境的样子塑造自己的样子。无论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环形城,月亮上的蜘蛛城,还是火星上的山城和水晶城,几乎都像生在环境里的植物一样无法与四周割开。

当人类经历了自然图腾的宗教崇拜和自然征服的工业理想之后,这种自然融合的宇宙之路成为人类思想与建筑共同的第三大发展阶段。“建筑是沙土里开出的花”,这是加勒满年轻时最著名的话。

火星的城市是沙子的产物。钢铁、玻璃和硅芯片是火星赤红土壤最丰富的产物。他们用第一样做骨架,第二样做血肉,第三样做灵魂。整个城市从沙土中提炼凝华,褪去粗糙的外表,凝成晶莹的傲立,就像大地深处涌动的一股潮水,突破地表厚重的层层覆盖,在星球表面喷涌成泉。

自从人类有文明就有玻璃的闪现,腓尼基人从沙土上发现了闪亮亮的珠子,埃及人和中国人几千年前就制造了玻璃器皿,中世纪将彩绘玻璃当做向上帝的贺礼,现代工业用玻璃看到了宇宙,二十世纪之后突然时兴的玻璃幕墙和建筑师柯布西埃更是将这种材料作为建筑的种种功能开发到完善的程度,因此与其说火星是开发了新的天堂,不如说是延续了人类文明千百年的悠久传统。

火星的玻璃用得与众不同,它利用了火星的环境,利用了它的贫瘠与恶劣。火星大气稀薄,温度寒冷,房屋便建造采取了最简单的吹玻璃的形式,向温热半流动状态的玻璃里吹入气体,再让它在冰冷的太空中迅速冷却,它即刻鼓胀成型,几乎不用太多支撑,内外压差自动撑起穹庐饱满的结构,在这样的大形态之下,房屋细部构造可以进行任意雕琢,平板刻花镶嵌拉丝,玻璃工艺的所有结果,此时用来只是得心应手。它将空气和花草全部笼在自己体内,将寒冷与真空完全隔绝在头顶上方。

这座玻璃之城是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共生理想的现实凝结。火星的房屋就像人的衣服一样不离不弃,人和花园像鱼和水一样紧紧相连。房屋的气体多半由花园的植物过滤,城市的气体发生场只作必要的补充;房屋的生活用水都在自家房屋的墙壁间来回过滤循环,只有少量的弃液才输入城市的中央处理管道。一套房子连同院落与人构成微小的生态圈,构成休戚与共的整体,构成归宿。最初的城市就是一套宅院,后来的延伸都是它的复制,它是细胞,基本却完整,它是晶格,虽小却无穷。现在的城市千变万化,大半民居选择了古代中国式的建筑思想,屋舍在四周,花园在中央,头顶是透明的穹庐,外部局限,内部却有着惬意的开敞。而天然的拱形房顶和穹庐又常常借用罗马风格的端庄,人们在穹顶内印上壁画,或者从顶端伸下线条,连接希腊风格的花纹立柱,仿效却不庸俗。

这样的建筑中,膜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火星的所有建筑内部都是镀膜的,通过镀膜和改变玻璃添加物,能让墙壁和屋顶行使各种功能:墙上的四分之一反射膜将屋子里的红外线反射在屋内,为房间自然保温;热阻丝膜是直接的暖气;光电膜可以用来做显示屏幕;巨磁矩膜可以利用磁力引导物体。这不仅仅是一些实用的辅助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器物和房屋浑然一体,人的移动不再需要器物的跟随。

这是一座现代演绎的金字塔,在荒地上建起辽阔,从平原上指向夜空。

所有的这些就是加勒满的哲学。利用所有自然条件,将恶劣变成珍稀。第一座宅院是他的设计,经人们采纳之后,迅速衍生出一座一座又一座。他带领众位设计师规划出城市的构造,由院落开始,到社群终结。这一段历史距今只有五十年,然而在相当大一批人的心里,它已是历史的全部。他们生在这座城,长在这座城,从睁眼就是它稳定后的样子,仿佛它已稳定了千年,仿佛加勒满的哲学就已是深刻的定律。

当人们开始抉择是否摒弃这座城市,瑞尼静静地旁观,心里带着三分大幕即将落下的悲凉。如果人们决定弃城,他不会感到奇怪。加勒满在房屋构造的原理上奠定了太深厚的基础,以至于后人只需要一遍遍复制,设计无关大局的边角就够了,不再需要寻找,也没有机会再获得实质性的突破,这让他们意气难平。他们越是羡慕加勒满,越是希望自己也成为加勒满。他们也需要扬名立万,需要增加创作的

点击,需要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早已开始寻求新的设计,掀翻旧城创立新城。这不是雨果所谓的人群反对宗教、自由对抗规矩,而只是一些希望自己变伟大的人们掀翻已经变得伟大的人。

安卡在陪洛盈去档案馆的路上跟她说了革命的真相。

他们并肩坐在隧道车里,安卡靠着车厢壁,一只胳膊搭在小桌板上,撑着额头,长长的双腿伸得很直,神态放松而洒脱,清冷的蓝眼睛像冬夜的湖水般波澜不惊。

洛盈侧头问他:“今天早上纤妮娅说的革命是怎么一回事?”

安卡微微笑道:“什么革命?不过是排一个话剧而已。”

“话剧?”

“嗯。一个喜剧。演地球和火星。你还有台词呢。”

“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放心,没几句。”安卡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和我都属于站在后排跟着唱评论的。很容易。不是一会儿唱一句‘哦,这真是太妙了’,就是唱‘真伟大啊真伟大’。等你再歇两天过去跟着排两遍就会了。”

“这样啊……”洛盈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革命呢,还白紧张了半天。”

“只是名字叫‘革命’而已。也算是响应一下创意大赛了。”

“创意大赛?这是为创意大赛准备的吗?”

“不是参赛,只是在决赛庆典那天演个节目。”

“不抵制了?”

“用参与来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