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带来的形容枯槁并未影响老人的精神矍铄。加勒满那个时候正开始意气飞扬,怒吼起来如金发狮子一般咄咄逼人,而正是他的建筑设计最终让反叛军下定走出山谷的决心。风度翩翩的加西亚活跃地四处演讲,那个时候已经展现出多年以后外交官的潜质,用锐利的言语让数据库的理想活在人群中。而充满诗意的郎宁则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将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转化为才华横溢的激情阐述,延伸到整个城市建设的方方面面。
那是所有的理想最为丰盛的年代。瑞尼知道,不管现实如何,当时的人们曾经那么真实地伸出手,向天空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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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昆虫实验室的时候,洛盈忽然很想跳舞。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跳舞,内心被更关注的事情占据,身体也一直处于休养状态。她以为自己已经告别了舞蹈,无论腿脚,还是心境。今天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有了舞蹈的欲望,想活动全身,想跳起来转起来进入完全投入的生命状态。她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所见的翩飞的蝴蝶,也许是为了天边的峭壁,也许是为了听到的冲开束缚的历史,也许是为了飞行。她在昆虫实验室的门口驻足,回头望着玻璃门后绿荫丛中翻飞的翅膀,身体里沉睡了很久的冲动又开始游走了。
她告别瑞尼,来到已经熄灯的舞蹈教室,没有开灯,映着已经亮起的城市蓝色的街灯缓缓舒展手脚。压腿,站基本脚位,对着镜子连续旋转。她踏着厚实的木地板,觉得心里很踏实。地板是忠实的舞伴。它托着她,她用足尖寻找它的触感。
她跳着,思绪跟着身体起伏。
她知道,二十二世纪的舞蹈哲学很繁复,人们将舞蹈理解成人与空间的关系,有很多矛盾的潮流,有人主张用身体语言制造新的符号,也有的人认为舞蹈正是要反对加在人身上的种种符号……但对她来说,她想得远没有这样深奥而复杂。对她来说,舞蹈不是和外界的关系,而是和自己的关系。她想过很多次跳舞的目标在哪里,最后的结论是控制。项目组让她学跳跃,发展人类体能高度,但是她觉得准确远比高度重要。最难的不是更高,是让脚尖刚好到达某一个位置,不高也不低。
她将腿轻轻踢到与腰同高,又收回,向后踢去,静静立住。
学舞之后,她才发觉人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是多么有限。人并不去想怎样坐,怎样站,怎样动作行走不摔倒。那些动作其实很深奥,然而人依靠本能,不用有意识地随时控制。这多么神奇,就像身体本身有生命。身体有很多更为久远的记忆,那些习惯,理智的意识甚至从来都不了解。
突然,她的心里划过一道光。
她的思绪飘回前一晚,飘回铁架高悬的大厅,飘回男孩们的争论中间。那时所有的努力都缺少关键的一环,就像一副拼图缺少人物眼睛那一块,一切都有了,就是画面没有。
现在她知道缺的是哪一块了。就是翅膀的控制。
翅膀的控制也许不需要大脑,只需要身体的本能。
船
决赛的日子到了。
决赛是轮流承办,这一次轮到了阿辽沙区。阿辽沙中心体育场周边很早就装饰一新。整个广场被打扮成了浪漫主义时期的地球,古典而华贵。比赛现场欢腾热烈,穹顶显示出云上的宫殿和舞动的天使,交响音乐响在四面八方。轮滑少年们从各个高台上起跳,在空中做出花哨的翻腾,落地后绕场挥手,接受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观众席很兴奋。能到现场看决赛是一项殊荣,只有每个社群的优秀选手才有此良机。所有的孩子都很期待,因为吸引人的不仅是比赛,而更是比赛之后大大小小的舞会和派对,这是结识其他社区少年的最好机会。这一天,所有人都盛装出席,女孩们拎着裙子,扬着脖子,男孩们甩开制服下摆,摆出十足的派头。不能来现场的孩子们多半凑到一起,聚在自己的社群,买上零食和饮料,给自己的伙伴们远程助威。
后台也很兴奋。吉儿是最后被选中的颁奖少女之一。她在后台紧张地照着镜子,不停地问身边的女孩自己的头发乱不乱,头上的花环歪不歪。一想到待一会儿就要在炫目的光亮中走到那么多人面前,她就紧张得手心出汗。她一直在背诵上场流程,不时拉住洛盈,让她帮她看看背得对不对。她们身旁乱作一团,女孩们化妆、换衣服、跑来跑去,不时传出“谁看见我的项链啦”之类的尖叫。洛盈几乎听不见吉儿的声音。
“你怎么不化妆?”吉儿问洛盈。
“已经化好了啊。”洛盈说。
“就这样?”吉儿吃惊地拉开洛盈两只手。
“就这样。”洛盈笑笑,“我只是歌队。”
洛盈穿一件白色的长裙,从头到脚没有装饰,只有肩膀上有一朵并不明显的花。她的长发散着,额头上戴了一条金线,没有梳任何发辫。眉眼也几乎没有修饰,素面朝天。吉儿觉得不可思议,好容易上场,却如此轻率。洛盈没有多做解释,没有说她的角色只是在后排烘托气氛,更没有说他们在演出之后需要迅速换装,因此
打扮得越简洁越好。第二个理由无论如何不能让吉儿知道。
今天的话剧是第三个节目。洛盈心里一点儿都不紧张。她觉得他们今天的表演不是演给任何其他人,而是平静地表达自己。这样的时候,人不会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