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

迟到了,这不太像加百列的作风。那家伙一直都像九点新闻一样准时,绝不是那种让客户苦等的人。他的修画工作也从不拖延,除非发生了什么他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

伊舍伍德正了正领带,松了松窄窄的双肩。镜子里的那个人即刻变得优雅自信起来——那是某个阶级的英国人的标志。他走进了他们的圈子,处理他们的藏品,或为他们寻找新的画作,但他从来都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那“英国式”的姓氏和举止掩盖了他根本不是英国人的事实——至少严格来说不算是。他拥有英国国籍和护照,但他出生于德国,在法国长大,信奉犹太教。只有几个最值得信任的朋友知道,伊舍伍德是在1942年,以儿童难民的身份来伦敦的——一对巴斯克牧羊人夫妇带着他穿过比利牛斯山的暴风雪来到了这里。而他的父亲,也就是著名的柏林画商塞缪尔·伊萨科维奇,在波兰森林边上一个叫索比堡的地方,失去了生命。

还有一些事,伊舍伍德的对手们——甚至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偶尔会为一个来自特拉维夫的绅士做一些事,那个人就是沙姆龙。用希伯来语说,伊舍伍德是沙姆龙组织中的“sayan”,也就是不收费的志愿者助手,虽然大部分的情况下,他与沙姆龙的会面与其说是志愿,倒不如说是被绑架的。

就在这时,伊舍伍德在新邦德街穿着雨衣的行人中捕捉到一个穿着皮衣和牛仔裤的身影。那个身影消失了一瞬之后,又突然出现在视野里,仿佛钻过幕布,现身在了灯火辉煌的舞台上。每次见面,他的形象都让伊舍伍德不敢恭维:大约五点八英尺的个子,一百五十磅左右,身上穿得鼓鼓囊囊。他双手插在黑皮衣口袋里,双肩微微前弓,步子很轻,稍有点儿o型腿——在伊舍伍德看来,这种人不是跑得快,就是足球踢得好。他穿了一双绒面橡胶底粗革鞋,外面下着雨,却没有打伞。他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脸很长,额头高高耸起,下巴很窄,鼻子仿佛是用木头刻出来的,颧骨宽大,不安的绿眼睛让人想到俄罗斯草原。他的头发很短,鬓角已经斑白了。单看他的脸,很难猜得出他到底来自于哪个国家,而他的语言天分则让他更好地利用了这个优势。每次见到加百列进门,伊舍伍德都不知道他此刻扮演的又是哪个身份。他谁也不是,居无定所。他只是一个永远在徘徊的犹太人。

眨眼间的工夫,加百列已经来到了伊舍伍德身旁,但他没有打招呼,双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里。替沙姆龙执行秘密任务让他反而不会应付公开场合。只有在扮演某个角色的时候,他才会变得生动起来。当一个局外人恰巧瞥见真实的加百列——就像此时此刻,伊舍伍德想道——应该会觉得他沉默、阴沉,有点病态的腼腆。加百列会让旁边的人感到无所适从,但这也是他的众多优势之一。

他们穿过大厅,走向登记台。“我们今天是什么身份?”伊舍伍德低声问道,可加百列只是探着身子在登记簿上写了几笔。伊舍伍德忘了,加百列是左撇子。他用左手签字,用右手拿画笔,拿刀叉则两只手都可以。他用哪只手拿伯莱塔手枪呢?谢天谢地,伊舍伍德还从没见过答案。

他们走上楼梯,加百列走在伊舍伍德身边,就像他的保镖。加百列的皮衣并没有发出沙沙声,牛仔裤也没有摩擦的声音,鞋子仿佛浮游在地毯上方。伊舍伍德不得不故意碰了一下加百列的肩膀,以确认他仍然在自己身边。走上楼梯后,一名保安让加百列打开背包。他拉开拉链,里面装着一副护目镜、一盏紫外线灯、一台红外热像仪,还有一把卤素手电筒。保安查看后,示意他们进去。

他们走进交易室。四周墙壁上挂了一百幅作品,每一幅的上方都装了射灯。在这些作品间游走的是成群结伙的画商——在伊舍伍德眼里,他们就像一群豺狼,正在骨头中寻找食物的残渣。有一些画商恨不得把脸贴在画上研究,而另一些则喜欢远观。评估、掏钱,计算器上显示出可预期的利润。这是艺术世界里不登大雅之堂的一面,却也是伊舍伍德钟爱的一面。加百列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游走其中,早已习惯了这个嘈杂纷乱的大剧场。伊舍伍德不用提醒他保持低调,真实的他本就如此。

邦瀚斯拍卖行大师作品部主任杰瑞米·克拉布正在一幅法国风景画旁等着他们,他那黄色的牙齿间叼着一个没点燃的烟斗。他不太高兴地和伊舍伍德握了握手,又望了望伊舍伍德身边那个穿着皮衣的较为年轻的男人。“我是马里奥·德尔韦基奥。”加百列自我介绍道。一如既往地,他纯正的威尼斯口音让伊舍伍德暗自一惊。

“啊,”克拉布吸了一口气,“神秘的德尔韦基奥先生。久闻盛名,不过还从来没见过您。”克拉布怀疑地看了伊舍伍德一眼,“朱利安,你好像不太对劲。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他是来帮我忙的。我决定前要先让他看看。”

“这边走吧。”克拉布半信半疑地说,接着把他们带到了交易室下一层,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好的画作都很抢手。伊舍伍德必须假装对儿幅品都有一些兴趣,否则克拉可能会告诉别人,伊舍伍德已

经看上了某一幅作品。大部分的展品都是平庸之作——一幅安德烈·德尔·萨托毫无生气的《麦当娜和孩子》,一幅卡罗·马基尼的静物写生,还有保罗·帕加尼的《火神的锻造》。房间的一角有张没镶框的大画布。伊舍伍德注意到,加百列受过高度训练的双眼一下子就被吸引到了那里,然后又马上移向别处。

加百列开始审视其他作品,在每幅画上都要花上两分钟时间。他的脸就是一张面具,既无热情,也没有任何不快。克拉布已经放弃揣测他的心思了,干脆还是吸着烟斗打发时间。

最后,加百列把注意力集中在了43号作品《狮穴中的丹尼尔》上。那是伊拉斯谟·盖利尼斯的作品,一百二十八英寸长,八十六英寸宽,布面油画。那幅画很脏,连画面边缘的几只猫都像是被蒙上了阴影。他蹲下身来,歪着头借着光仔细审视着画布,然后他舔了舔自己的三根手指,在丹尼尔的画像上抹了抹。克拉布马上咕哝了一声,不乐意地翻了翻眼珠。加百列没有理他,仰起头细细端详着丹尼尔双手交叉、跷着腿的样子。

“这是哪儿来的?”

克拉布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科茨沃尔德的乔治王时代作品。”

“上次清理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们不太清楚,看上去应该是迪斯雷利当首相的时候。”

加百列抬眼看了看伊舍伍德,后者则转向了克拉布:“让我们单独说两句,杰瑞米。”

克拉布离开了房间。加百列打开背包,拿出那盏紫外线灯。伊舍伍德关掉了屋里的灯,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加百列打开紫外线灯,灯光投向了那幅画。

“怎么样?”伊舍伍德问。

“上一次的修复工作隔了太久,紫外线已经照不出了。”

加百列从背包里拿出了红外热像仪,看上去像一把手枪。伊舍伍德看到加百列握住手柄、打开那绿色光柱的开关时,心里不由得一颤。画布上出现一簇红色的斑点,显示出了上一次的修复痕迹。画作虽然很脏,但并没有什么损伤。

加百列关上红外热像仪,然后又拿出放大护目镜,开始研究卤素灯光下的丹尼尔肖像。

“你有什么想法?”伊舍伍德斜眼望着他。

“很好,”加百列悠悠地回答道,“但不是伊拉斯谟·盖利尼斯画的。”

“你确定?”

“可以跟你赌二十万英镑。”

“真会安慰人。”

加百列伸手抚摸着画布上健硕、优雅的身躯。“他就在这儿,朱利安,”他说,“我能感觉到。”

他们步行到圣詹姆斯的格林餐厅庆功——那是画商和收藏家在杜克街的聚集点,离伊舍伍德的画廊只有几步路远。一瓶冰镇的勃艮第白葡萄酒已经在吧台一角等候他们了。伊舍伍德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加百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