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大部分的艾克斯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往马赛。保罗·马蒂诺同样也经常会情不自禁地被它所吸引。这座被希腊人称为马赛利亚的港口城市现在已经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大部分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移民来法国时的人口。马赛被伽农比尔大街分成了两个部分,每一边都有自己的特色。大道南边,也就是旧港口的边缘,是一座道路宽阔美丽的法国城市,有独一无二的购物街区,人行道上的户外咖啡馆错落有致;大道的北边则是帕尼埃区和贝桑思区。那里的街道狭窄,基本上只能听到阿拉伯语,容易成为犯罪目标的外国人或法国本地人在天黑后基本不会在阿拉伯区域停留。
保罗·马蒂诺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他把奔驰车停在雅典大街那条通向圣查尔斯火车站的长台阶下面,直接向伽农比尔大街走去。在到达大街前,他转进了右手边狭窄的疗养院街。这条巷子的宽度基本上开不进一辆小轿车,巷子一路向下直通港口,也就是贝桑思区的中心地带。
天色已晚,马蒂诺感到背后一阵冷风吹来。夜晚的空气中飘着一股炭烟、姜黄和一丝蜂蜜混合的味道。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坐在一栋出租房门廊的椅子上吸着水烟袋,表情木然地望着从眼前走过的马蒂诺。突然,一个黑黢黢的半瘪足球滚到了他的跟前。马蒂诺用一只脚踩住球,然后把它踢回了它来的方向。那个穿着凉鞋踢球的男孩看到这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陌生人,马上转头钻回了一条巷子里。马蒂诺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炭烟、姜黄和蜂蜜的味道……一切恍若贝鲁特南部的街道。
他来到了两条街的交叉口。路口的一角是一个卖沙威玛烤肉卷的小摊,另一边是一家突尼斯饭馆。三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饭馆门口,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马蒂诺。他用法语向他们问好,然后扭头转进了右边的巷子。
这条小巷比疗养院街还要窄,人行道上都是卖廉价地毯和铝锅的小摊。街的另一端是一间阿拉伯咖啡馆,马蒂诺走了进去。咖啡馆最里面的卫生间附近有一条楼梯,黑漆漆的没开灯。马蒂诺慢慢地走了上去,楼梯顶端有一扇门。他还没到门口,门就一下子打开了。一个身穿阿拉伯长袍、面部光洁的男人走了出来。
“一切平安。”他说。
“一切平安。”马蒂诺跟着那个男人走进了房间。
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是名副其实的山城。它高高地屹立在犹大山地的顶部,一条楼梯般的道路蜿蜒曲折地穿过沙尔哈盖山峡,直通滨海平原。加百列和大部分的以色列人一样,还是习惯叫它的阿拉伯名字:巴布·阿勒瓦德。他放下他那辆公用斯柯达的车窗,把胳膊放在了窗框上。凉爽而轻柔的晚风带着松柏的清香,拂着他的衣袖。他经过一辆生了锈的装甲运兵车残骸,那是1948年战争的遗物,这让他想起了曾切断耶路撒冷生命线的阿萨德酋长和他的队伍。
他打开收音机,希望美妙的音乐能让他忘了这些事,可听到的却是耶路撒冷中心雷哈维亚区发生枪击和自杀式爆炸袭击的消息。他听了一会儿新闻,当低沉的音乐响起时,他关上了收音机。这种音乐意味着死亡。音乐越长,死伤就越多。
1号高速公路突然从四车道合并为了一条宽广的大街——也就是著名的雅法大道,从耶路撒冷西北角一直通往古城城墙。加百列顺着路转向左边,经过一段缓缓的下坡之后,就到达了混乱的新中央公共车站。虽然刚发生过爆炸案,但涌向车站大门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大部分人都别无选择,只能盼望自己要坐的那辆公共汽车不会被行凶者选中。
他继续前行,经过了杂乱的马卡恩·耶胡达市场。一名穿着制服的埃塞俄比亚女警站在一个金属障碍物前,检查进站人员的包裹。在停下来等红灯时,一群穿着黑大衣的极端正统派信徒从汽车的长龙间闯了过去,恍若几片飘零的落叶。
几次转弯后,车子驶入了纳齐斯大街。这儿没有停车位,他只好把车停在转角处,沿着两旁种着桉树的林荫路走回了自己的公寓。他突然想起了威尼斯,那是一段苦乐参半的记忆,是柔波上的运河屋,和屋后拴着的小船。
那栋耶路撒冷石灰石公寓楼就在大街的几米之外,楼前有条水泥小路,通往一座乱糟糟的小花园。大堂亮着青色的灯光,散发着新刷的油漆味。他没去看自己的邮箱——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儿,水电费账单会直接寄到一家内务组管理的物业公司去。
这栋楼没有电梯。加百列拖着疲惫的脚步爬到四楼,打开了房门。对于以色列人来说,这间公寓已经够大了——两居室,一个厨房,客厅和餐厅之间还有一间小书房。但和加百列在威尼斯的运河屋相比,这儿还远远及不上那里的一个主楼层。内务组曾问加百列是否愿意买下这间公寓——随着接连而来的自杀式袭击,耶路撒冷公寓的价格与日递减,在这个时候买下它相当划算。基娅拉决定先下手为强。她平时没什么事做,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逛街上,现在正渐渐把这间乏善可陈的公寓变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加百列回来后看到了一张新地毯,还有一
张铜质的圆木腿咖啡桌。他希望这张桌子是从哪家不错的商场里买来的,而非那种卖瓶装“圣地空气”的骗人地摊。
他叫了基娅拉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走进卧室,里面的家具一看就是为工作人员,而非情侣准备的。加百列把两张单人床合并在了一起,但夜里醒来时,他经常会发现自己陷进了中间的缝隙里,几乎就要掉下床去。床脚处放了一个小纸板箱,基娅拉把大部分东西都收了起来,剩下的就装在这个箱子里。他一直没有打开箱子,相信扫罗王大道的心理学家对此一定作了非常细致的心理分析。事实比他们想象的乏味得多——他只是太忙了,实在没有时间。而且,一个人的全部生活可以放进一个箱子里,这样的事实确实让人沮丧,就像用一个盒子能装下一个人的骨灰同样让人难以接受。这里面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属于他,它们属于马里奥·德尔韦基奥,那个他曾扮演的角色。
他坐下来,用指甲划开箱子上的胶带。他欣慰地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木盒,这是他进行修画工作用的工具箱,里面是翁贝托·孔蒂在他的学徒生涯结束时送给他的颜料和刷子;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垃圾,一些他其实早该清理掉的东西:支票存根、修复记录,还有一篇意大利艺术杂志发表的文章,上面是对他修复的丁托列托的《加利利海上的耶稣基督》的恶毒评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费时间读这篇评论,更不明白怎么把它留到了现在。
箱子最下面有一个和支票簿差不多大小的马尼拉纸信封。他松开封口处的棉线,把信封倒过来。里面掉出来一副眼镜。这是本杰明·斯特恩的眼镜,本杰明曾经是情报处的特工,后来被谋杀了。从脏兮兮的眼镜片上,加百列仍然能看出本杰明油腻的指纹。
他把眼镜放回信封时,注意到信封的底部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再次把信封倒过来,用手拍了拍底部,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皮绳,上面挂了一小块人手形状的红珊瑚。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基娅拉的脚步声。他又看了看那个护身符,把它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他走到前厅,看到她刚进门,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她看到加百列,笑了,好像有些惊讶他已经回来了。她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地中海早春的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抹绯红。她望着加百列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但她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希伯来语马上暴露了她的国籍。加百列已不再对她说意大利语了。意大利语是马里奥的语言,但马里奥已经死了。只有在床上的时候,他们才会彼此用意大利语交谈。那是对基娅拉的妥协,她一直认为希伯来语不是情人间的语言。
加百列关上门,帮她把手里的袋子拿进了厨房。这些袋子颜色不一,有的白、有的蓝,还有一个出名的犹太洁食店的粉袋子。显然,基娅拉又没听他的话,去了马卡恩·耶胡达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