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花下,深夜
下手忒狠了点吧我又不大会武功,你点个穴我就跟你走啊,干吗要用棒子,害得我的银簪都来不及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人还未完全清醒,软绵绵地任对方将我拎起。定睛一看,是越天云,他穿黑衣,黑着一张脸:“石榴,这是你的爹娘,若想让他们活着,你就得听我的。”
银簪还捏在我手里,我若无其事地塞进衣兜,转脸就看到了他们。在人生的嘴绝境,我见着了爹爹乐风起。他三十来岁,穿皂色布衫,一望即知是个很好看的中年男子,削瘦的面颊沉稳豁达,很有几根雅骨的样子。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乐风起是看不见的,他听到了越天云的话,向我这边侧过头,摸索着要摸摸我。青姑也不再是我惯常见到的那副样子,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裳也很干净,扶着我爹爹说:“小明长得像你,村人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脾气大了点。”
头没破大师说过,情事熏神染骨,误尽苍生。我爹不告而别,让我娘成了失心疯,多年后他们重逢,她竟奇迹般地头脑清楚口齿伶俐,十余年的阴影似都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他。
这是一间四壁皆无窗的房子,加之越天云凶神恶煞,我心里真烦。他们倒没绑缚我爹娘,但显然他们也受了苦,手脚并不灵便,我的肩背被大棒子暗算了,打的正是我种过箭的部位,疼得很,右手被反手摁着,挪到青姑身旁,仰着脸看乐风起。
我娘谅解了他的始乱终弃,但我没想好是否该原谅他多年来的漠不关心。当我娘和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他在哪里?当家里米缸中连最后几粒米都被我们熬了粥喝的时候,他在哪里?哦,据说他在深牢大狱里,那么,我要认亲吗,就在这生死关头?
“乐风起,你的女儿就在你面前,想来你也该开口了吧?”越天云装起了斯文,声音不急不缓。
“老夫早就忘记了,恐怕阁下会失望了。”我爹爹的语声很沉,双手试探着抚上我的头,我任他把手放在我头顶,往青姑怀里靠了靠。
“既然是这样,那此处就是乐家三口的埋骨处了。总算团圆了,想必这个结局也不坏。”越天云站起身,向这边走过来,我额头的青筋突突冒,识相地退到墙角,跟咬着手指的青姑蹲在一起。
越天云很高大,脸膛黑黒的,像一尊巨灵神,他弯下腰对我说:“石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帮我劝劝令尊吧,事成之后,酬劳少不了五千两黄金。”
我是个财迷,他也知道,办事很缜密嘛越家大公子。怎么,情报团竟没告诉你,我武功好差,对付我根本用不着那么大的阵仗吗?又是想灌醉我,又是大木棒的,我小心眼,很记仇,尽管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还“哼”一声,背转脸不瞧他。
五千两黄金是很大一堆啊这我知道,比欧阳的手笔大多啦,但困在此处,连命都未必有,拿什么来花?我才不上当。
想到欧阳,心里疼了一下,我不见了,他回来救我吗?他知道他的大舅子不是什么好人吗?看似磊落的一个人,尽会玩阴的。还有越天青,他知道我又危险在这一局里,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欧阳,你回来救我吗?会吗?当你沉浸在温柔乡,会想到我吗?
终是义妹,不是爱侣。越天云出去后,我黯然地问青姑:“娘,他们私设刑场,所为何事?”
我娘很困惑,抱着我给我揉肩:“疼吗?”
我爹爹也蹲下来,手在空中探着,我叹口气,握住他的手。这是于我全然陌生的人,但他经常出现在青姑的呓语和梦境中,我对他有天然的亲切感。
十四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人重逢了,却是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
连青姑都不怪我爹,我也不怪他了吧,再说这些年,他被关押在牢狱里,满面风霜人沧桑,我拉着他的手问:“爹爹,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使他们,是他们将你的眼睛弄成这样的吗?”
青姑说我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子,她可没说过他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瞎子,他的眼睛,是被谁所伤?若我们能逃离此处,我要替他报仇。
青姑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爹爹去抚她脸上的泪,但她有泪如倾,擦之不断。我倚着爹爹,他慢慢地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我自己。”
往事凄迷而过,前尘往事似灰尘般纷纷扬扬地迷住了双眼,我在爹和娘的苦难中哭成了泪人,从此知道了厄运的来源,却无从预计圆满地归处。
我们不是天朝人。在一些年前,爹爹是猎鹰帮的大祭司,潜心修炼多年,他开了天眼,摄心术已入臻境,这就是众人口中“身负异能”之所在了。起初,帮主队爹爹的绝技大为褒赏,但当爹爹接二连三地为之除去了帮中叛逆后,帮主变脸了。
有道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爹爹的异能既能收服叛逆,也能收服帮主,威胁到他的位置。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帮主将铲除乐风起作为头等大事来盘算。而这一切,被爹爹的
好兄弟冒着生命危险通报了他。
帮主当年年少意气相投,青山结交,而后一登高位,六亲不认。摄心术只能对不设防的人下手,对帮主这种已有防备之心的人来说,实是艰难。爹爹连夜逃走,沿路隐姓埋名,流落到天朝。
他全无方向,随心漂泊,如此遇见了我娘,度过了两载好时光。两年后,他以为避过了风头,在市集抛头露面也无人问津,胆子便壮了些,频频在市面上走动,最远到过京城,做些木材生意补贴家用,一来二去的,也攒了点小钱。
若没有那一天,乐家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呢?一切已不可考。爹爹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天,他换了些银票,又买了几样糕点,雇了一辆马车,就要回到绿湖边和妻子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而后,兜头的黑暗将他罩住——
恢复意识时,他已在一间如今日般的黑屋子里,有人问话,问他是否愿意合作,为他所用。爹爹心知仍是摄心术惹了祸,但百般推脱仍无
济于事,最后他惹恼了对方,被关押至天牢,一晃十四年过去。
这十四年间,时不时有人提审爹爹,许以重金相诱,逼他充当走狗。这一派势力,是皇帝。皇帝想一统天下,一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派爹爹出马,所有的国家必然俯首称臣,跟天朝签下城下之盟。爹爹说摄心术达不到此等境界,但皇帝不信,还扬言要杀乐家全家。
爹爹这才慌了神,只得一味撇清关系,咬紧牙关,只说和天朝农家女子有过露水情缘,并未诞下后代。皇帝耳目众多,当然不肯信,但爹爹游走于集市也是改名换姓了的,他们一时查不出,但也不愿纵虎归山,便继续将爹爹锁在大狱。
半年后,爹爹见脱逃无望,便刺瞎了自己的双目,成了废人。皇帝大怒,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又深知摄心术的厉害,不舍杀他,一道永不赦免的密令下来,大有让爹爹将牢底坐穿的意思。
绝技在身却身陷囹圄,爹爹的年华在牢中蹉跎了。悔吗?他想,只要保得妻女周全,他是不悔的。虽然在无数个夜晚,狭小的天窗漏过半扇月光时,他会想起那个襟衣布裙的女子的笑颜,他们在桂花树下定情,即将生下小小的婴孩,异乡人也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她好吗?他想,她好吗?
自从皇帝放弃对爹爹的逼迫后,头几年,爹爹过得还算清净,是个被遗忘的重犯。但从第七年起,陆续又有人前来试探他了,仍是重金高官的许诺,但有谁会比天子的赏赐更丰厚呢?又有哪个图谋不轨心术不正之人不懂“卸磨杀驴”的道理呢?从了这一派,就得罪了皇帝,爹爹深知一旦开了口,就会面临性命不保,故仍盲着一双眼,整日枯坐。
对方不死心,一次次地攻关,又是几载过去了。爹爹想,从此终生都将如此吧,明明尚在人世,却被迫和心爱生死相隔。更苦痛的是,他是猝不及防地离别,妻子还蒙在鼓里。
她一个弱女子,又拖着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了,她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清苦,他能想象,却身不由已,半点都帮不上。
便是到了上个月,一直未放弃的女声声音里罩着寒霜对他说:“你的妻女我们已找到,若想让她们活着,就跟我们走。”
走?这里是天牢,除非皇帝发话,否则谁能带走他?但她竟有这等能耐,他在漆黑中冥想者推测出了一切,她是皇族。她要他办的事,比一统天下来得更险要,是的,更险要。
她要的,是这天下。
她要江山易主,这迫在眉睫,她不想等待,不想等到那个在岁月更迭后,丧失了所有的野心的昏庸的男人老去、死去,才能让自己的孩儿得到天下。
他宁可从此再也看不到光明,也不愿受制于人,有些人的尊严宁为玉碎,寸寸铿锵,但一旦涉及他的牵念,他就败下阵来了。多年来,他未尽过人夫为人父的责任,难道到今天,要看着她们凄惨赴黄泉吗?他扬起头:“好,我跟你们走。”
后来,爹爹和娘重逢在越家,再然后,我来了。我在这漫长的诉说中,将连日来的辛苦遭逢一一拼拢,蓦然洞悉了一个滔天的真相——
这个女声是静妃,而跟她在寺庙里街头的必是越家人无疑。最大的嫌疑当然是越天云了,但问题是,静妃何以要和越家勾结?以她的宠妃身份,断不会为自己惹上麻烦,被分一杯羹去。
转念间我已明白欧阳让我数鸽子的用意了,这是为练眼力所用,但凡修习摄心术的人,必有一双精湛双目。之所以选在草原,在于它隐蔽的地理条件和得天独厚的鸽群。而我想知道的是,欧阳到底知不知道我爹娘都困于越家庄?
他是知道的,所以联合了神医哄了我同行。那么,就连我有危险,他也是有数的。所以会以银簪赠我。但他太高估我了。我武功低微,银簪尚不及出手。就为人所制,被逮到了这个插翅难飞的鬼地方。
一连串阴谋下,他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当务之急,的想办法逃跑,我观察者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走到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门边。越天云身量高,他方才是
弓着腰挤出去的。我探头一望,好家伙,门外刷刷刷有数十人把守,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我掂量再三,明白自己谁都打不过,遂怆然而返。
武功没学,人就很遭殃。设若我是舒达大侠,拳打脚踢消灭六个,一剑洞穿三个。再踩着五哥的肩膀飞出去,我和爹娘都有救了。但眼下我只能坐以待毙。脑子转得飞快也没用。在前往越家的路上。欧阳跟我说过:“起先以为你天真不解世事。但后来才发觉,你并不是愚蠢的天真。相反,竟比一般的姑娘家更明白事理,能看破迷障,直切本质,我竟是小瞧了你。”
我回他:“我若不活得小心点,就活不到十四岁。”是啊,小明心眼实挺多。但我就考了它逢凶化吉。为何不发扬光大?可如今却是难办了,我扰着头,缩回原地使劲地想对策,仍一筹莫展。
头顶事结实的墙啊,不曾有瓦片,若有,我兴许就能一飞冲天。要不然,卒摸到此处,掀开瓦片,我和他打个招呼,他就能救出我们一家人了。但什么都没有,着儿很阴凉,莫非是地窖?我疑神疑鬼地想着,爹爹说:“他们找到你,是为了让你继承我的衣钵,我的眼界是不行了,但你能行。”
“可我不会。”
爹爹示意我附耳过去,他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将咒语告诉你,但太艰涩了,你一时也记不住,我先慢慢地教着,大家且拖延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