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完,马掌柜、阿祥各带一个伙计,兵分两路去了。挺举又招几个伙计,筹划在上海本埠收粮。顺安则于第一时间奔向鲁宅书房,将收粮情况,尤其是收购价格,一口气讲给俊逸,眼神巴望着他。
俊逸心里一震,闭目良久,抬眼望向齐伯:“齐伯,挺举用这个价格收粮,是不是有点儿离谱了?”
齐伯陷入思索。
俊逸的呼吸渐渐加重。
“鲁叔,”顺安急切应道,“仁谷堂三块八,我们四块就能收,顶多四块二,我保证所有粮农都会把船开过来。可……挺举这个死倔子,我的话他根本不听……”声音里带着哭腔,“鲁叔呀,他这是在烧钱。我实在不晓得,挺举阿哥介聪明的人,哪能突然就昏头了呢?我拿他没办法,这事体非得鲁叔出面不可!我粗算一下,就眼下行情,我们每收一石,里外得赔一块,收一万石就是一万块!看他扎下这架子,一万石是挡不住的,不定要收三万两万石,鲁叔,那就是要赔……”因急带气,竟是说不下去了。
俊逸脸色铁青,手指微微颤抖,目光再次看向齐伯。
“老爷,”齐伯出声了,“生意场上的事体,我不太懂。但要说到离谱,我看未必。我看过各家米店,眼下批售仍是六块。古人经商,取十一之利。挺举以这个价格收粮,也算合理。”
齐伯显然在与顺安唱对台戏。
事关重大,顺安不顾一切地抗辩了:“可……这样收购,摆明是白扔钱!”
齐伯扫他一眼,没再讲话。
俊逸再入沉思,有顷,朝顺安摆摆手道:“晓迪,你去吧。我让你放款,你只管放款,其他事体,不可多言。”
顺安的脸一下子干了,发会儿呆,拱手出去。
挺举并不急于在本埠收粮。三天之后,估算马掌柜与阿祥落实到位了,他才在茂平的河埠头上贴出收粮告示。
一时间,群情激奋,河浜上下一片欢腾,原本排在其他埠头卖粮的船只纷纷离开,围拢到茂平埠头,不消半个时辰,竟将整个河浜堵个严严实实。
为配合收粮,俊逸从钱庄及其他店铺抽调二十多个伙计,有验收的,有过磅的,有记账的,有付款的,全由齐伯坐镇协调。船上粮农感激涕零,自发维持水面秩序不说,有不少自愿充当脚夫,将过好磅的大米扛入谷仓,仅是脚夫支出,就省许多。
茂平此举,让这条河浜上的各家谷行全都傻了眼。他们原本还在挑肥拣瘦,横鼻子竖眼地折腾粮农,突然之间,竟就门前冷落,没有一只船了。
各店掌柜坐不住了,有跑来茂平打探情况的,有拔腿奔向仁谷堂的,大家七嘴八舌,嚷成一锅粥。
“小娘比,好好一盘棋,全让茂平玩砸了!”
“马掌柜老酒吃饱了,不去赌场,跑这儿耍啥酒疯哩!”
“你这是老黄历了。眼下茂平管事的是个毛头小子,叫伍挺举!”
“唉,真是初生牛犊啊,姓鲁的哪能由着他乱来哩?”
“听说姓鲁的几桩生意全砸了,把气撒到彭老爷头上,这是摆明了要跟彭老爷打擂台呢。你们等着,这场好戏有得看。介高的价钿,到时卖不出去,看他……”
大家正在吵嚷,林掌柜阴黑着脸走出他的总理室。
“嘘,大掌柜出来了。”有人大叫。
“诸位同仁,”林掌柜冲他们扬扬手,“在下去去就来,请诸位少安毋躁,泡杯热茶,搓把麻将,慢慢候我消息。”
林掌柜直驱广肇会馆,将市场突变详细禀报彭伟伦。
“哼,”彭伟伦一拳震在几案上,冷笑数声,“我就晓得姓鲁的憋不住,这这这……果然向我叫板了!”
“老爷,我们没有退路了。前面压制介许多辰光,好不容易憋急粮农,这正如愿收粮呢,却让茂平一炮搅黄了。我们……”
“附近米市如何?”
“还不清楚呢。不过,这是规矩,只要上海涨,他们就会跟着涨。粮农们口传口,消息快哩。”
“晓得了。”彭伟伦略一思考,“这样吧,粮农们消息再快,总归有个时差。你马上派人,设法封住各地河浜,堵住来沪粮船,然后派人赶到那儿收粮。三天过后,我有妙计给你!”
“好哩。”
林掌柜辞别回来,兴致勃勃地依照彭伟伦吩咐,派船前去通往上海的各条河浜要塞制造事端,堵住河道,同时赶往昆山、苏州、湖州等地收粮。然而,让他大跌眼镜的是,此举根本是徒劳,因为昆山、苏州、湖州等地的粮价已经同步涨起来了,也同样有人大批量收购,没有粮农傻到把船开往上海。
“查过没,都是啥人在收?”彭伟伦黑起脸问。
“查过了,”林掌柜应道,“说是当地粮商。奇怪的是,这些粮商全都不听话了。介高的价,仍旧闭着眼收,显然是——”
彭伟伦摆手打断他,微微闭目,鹰眉凝成两只钩,陷入沉思,许久后,睁开眼道:“姓鲁的既然摆下擂台,我们就得打下去。老林,整粮食你是行
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去打这个擂台?”
“比他高出一角,挤垮他!”
彭伟伦连连摇头。
“那……老爷发话吧,同发但听吩咐。”
“仁谷堂各店,这些日来共收到多少大米?”
“尚未具体统计,少说也有三千石。加上其他米行,应该不下五千石。”
“库存呢?”
“库存差不多没了,顶多也就千把石。各店库房,都在指靠吃新米呢。”
“将所有新收大米,全部转卖给茂平。”
“那……我们卖什么呢?”
“卖库存。压低米价。”
“压到多少?”
“眼下市价多少?”
“一般米六块,上等米六块三到六块五。”
“各降一块!”
“老爷,这……”林掌柜震惊了。
“去吧,”彭伟伦果决地摆手,“就照此办。通告所有会员谷行,凡是亏损,全都记到彭某账下。还有,只要你把这场仗打赢,我就把这个公所让给你,下届商会,让你进总董!”
“谢老爷抬爱!”林同发深鞠一躬,转身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彭伟伦拿起电话,拨给马克刘。
马克刘匆匆赶到:“彭哥,啥事体,介急?”
“马上派人去趟广州和福州。”
“做啥?”
“买米。”彭伟伦目光冷峻,“鲁俊逸没生意了,想在米市上和我赌一把,这已摆下擂台,把上海及附近市场上的大米高价收购了。他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中国大米有的是。你设法运回几船,在这事体上,我没打算赚银子,只想陪他姓鲁的玩玩!哼,他这还没出道哩,就敢冲我摆擂台!”
“彭哥,”马克刘不无佩服地竖起拇指,“greatidea(好计谋),我这就安排人去,看不把姓鲁的rice(米)憋在仓库里养ice(鼠)!”
仁谷堂旗下各店将市场零售价降低一元不说,又将几日来收到的所有新米通过各种渠道转卖给茂平。
顺安再也坐不住了,不由分说,将挺举拉到一边:“阿哥呀,你看看,这……这这这……闹到这个份上,我们哪能个收场哩?”
“什么份上?”挺举反问。
“我打探过了,所有米店的零售价,就是我们现在的收购价。你这马蜂窝捅大了!”
“晓得了。”挺举作势欲走,“还有啥事体吗?”
“还有哩,”顺安压低声音,“你注意到没,我们收的米,有相当部分是从那些米店来的,他们让人假扮粮户卖给我们。前后才几天,不过倒下手,人家白赚咱一块洋钿,简直是在捡钱。”
“晓得了。”
“阿哥,”顺安加重语气,“他们的粮,我们不能要!”
“你只管放款就是。”挺举白他一眼,“他们的粮,只要不掺假,不投毒,送来多少,收多少。”
“伍挺举,”顺安气急了,狠跺几脚,“你……算你是条好汉,我服你了!”扭转身,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傅晓迪,回来!”挺举晓得他又要去鲁宅,冲他的背影厉声喝道。
挺举此前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他讲话,顺安不由打个惊怔,顿住步子。
“我警告你,”挺举一字一顿,“收粮的事体,鲁叔全权委托我了。你现在只有一件事体可做,就是解款,放款。做好你的事体,其他事体少管!若是坏了鲁叔事体,我让你兜着走!”
望着陡然凶起来的挺举,顺安傻眼了。
俊逸比顺安更不安生。
俊逸在第一时间里就获知了彭伟伦的报复举动,是庆泽告诉他的。庆泽扯老潘一道来,没有过多说话,只将市场上的变化一一讲予他听。俊逸耐心听完庆泽,礼貌地将他们师徒送走,返身回到书房,目光再次瞟到墙面老伍家的那幅双叟书画上。
早晚看到这幅画,俊逸总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好几次甚至想把它取下来,却又最终没有取下,因为他之所以挂画,也正是要它时时予以警示。
看会儿画,俊逸起身走到旁边净室,也即他的小香堂,面对观音菩萨坐下。早晚烦闷,此地是他最好的静心之处。
俊逸切切实实地后悔了。他再一次反思挺举,反思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体,陡然想到振东。对,振东!听晓迪讲,振东不喝酒了,不赌博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振东与此前判若两人,且在这桩事体上与挺举一唱一和,完全合拍。
这些年来振东唯一想做的就是败掉他的家产,而挺举与他合谋一处,这……俊逸不寒而栗。是的,他不该听信挺举,更不该把决策权交在他手里。事到如今,他已是作茧自缚,束手无策了。
然而,回头一想,齐伯却又那么坚定地挺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却不能不信齐伯。齐伯跟他十多年如一日,任劳任怨,忠心耿耿,从未生过二心,即使亲生父亲,也不会这般待他。
俊逸
正自茫然,书房里传来电话铃声。俊逸起身过去,接过电话,是商会打来的,要他马上去开总董会,查老爷子在等候了。俊逸这才想起两天前确实有人通知过他,而他只顾烦躁收粮的事体,竟把这事情抛在脑后了。
俊逸匆匆赶到商会,所有总董都到齐了。俊逸抱歉地笑笑,坐在最末一个位上。
主位是把洋式太师椅,工艺奢华,气派而实用,椅上赫然高坐的是查敬轩。
这把椅子据说是查敬轩特意向意大利皮匠定制的,钢架木身皮座与皮背,椅面与底座分开组装,合二为一,可以任意旋转和升降。早晚开会,查敬轩总是将太师椅升到最高,他又坐在主位,看起来就比其他总董高出一头还多。
会议只有一个主题,表决对英洽谈的商约,这也是成立商会的目的。商约依旧是俊逸起草的那个,前几日的议董会已经全票通过了,总董会只是过个形式,落上名字。这个过程不复杂,在俊逸到后不到一刻钟就完成了。
散场时,查敬轩留住俊逸,关切地问道:“俊逸,听说你投不少洋钿购买新米,把米价拉起来了,可有此事?”
“是哩。”俊逸淡淡一笑,竭力掩饰住自己的焦躁。
“你是做生意呢,还是赌气?”查敬轩再问。
俊逸咬紧嘴唇,不说话了。
“俊逸呀,”查敬轩接道,“你的事体我全晓得了。广肇收买你,你没动摇,因为你身上流着甬人的血。你是好样的,查叔记着哩。听说为了这桩事体,广肇断了你的所有洋行生意。”
“是哩。”
“上海洋行多去了,他彭伟伦并不能一手遮天。多家洋行与润丰源有业务往来,我已交代锦莱,让他帮你通融,相信不久就有生意上门。”
“谢查叔厚爱。”
“关于这次收粮,查叔很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查叔,我……没啥想法。”
“俊逸,我晓得你是稳健人,要是没有想法,就不会做下这事体。不过,俊逸呀,你这样做,说小,不过是桩生意;说大,可就扯到行会了。”查敬轩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头,“你看看这个。”
俊逸扫一眼,是仁谷堂米业公所的抗议书,随手放到案上。
“有人几天前就将这个呈送我这里,要我给个公道。”查敬轩用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两眼笑眯眯地看着俊逸。
“茂平不是公所会员。”俊逸辩解。
“是哩,”查敬轩笑道,“这事体我查问清爽了,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谢查叔了。”俊逸朝他拱拱手。
“俊逸呀,”查敬轩摆摆手,“你不用谢我,你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你身后都有一个查叔。就这桩事体来说,查叔想对你讲的是,要是做生意,就要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来,个人最好不要和行业对着干。要是你存心与人赌气,就另当别论了。”
“我没有赌气,只是做生意。”
“既是做生意,你这讲讲看,为何这般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