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的尴尬,事后再也无人提及,只因那时声色交织得太像一场梦,没有人愿意和梦里的故事较真。
十一月底的时候,萧寻终于接到一家知名银行的实习通知,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孙菀小庆祝一番,就匆匆搬去了银行提供的职工宿舍,昏天黑地地忙碌起来。
萧寻的实习岗位在个贷中心,最初的工作就是誊写房贷合同。因时近年底,个贷中心堆积了太多需要处理的合同,导致萧寻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
孙菀心疼萧寻,不想让他在忙碌工作之余,还要分神联系她。所以,她特别贴心地揽下打电话叫他起床、互道晚安等事情。
萧寻起初很感激她的体贴,偶尔在吃午餐的间隙还会打个电话关心下她的状况,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心安理得地将维持感情的重担放在了孙菀肩上,任由她扮演那个主动的角色。
孙菀害怕两人的感情变淡,每次打电话前都要反复打好腹稿,以便在通电话时能够多说些趣事出来,调剂谈话气氛。
一个月下来,孙菀的“趣事”越说越干巴,萧寻的回应越来越心不在焉。有一个周五,孙菀听出他一边冲澡一边将手机开成扩音,嗯嗯啊啊地应付她,她终于忍不住冷冷对那边说了句:“萧寻,你是个超级大浑蛋。”很快,电话那端传来萧寻漫不经心的声音,“嗯,是啊。”
那是孙菀第一次没有说再见就挂他的电话,她揪着一颗心,睁着眼睛到天亮,却一直没等到萧寻的回复。
次日天明,她破例没有打电话把他叫起,木木地盯着时针跳过七点,又跳到八点,终于在极度失望中合上疲惫的眼睛。那一刻,她发现,原来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在他看来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种形式。
恍惚了一整天,孙菀终于在时近凌晨时,忍不住煎熬给萧寻去了个电话,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萧寻就匆匆堵住了她的话头道:“菀菀,我在赶制报表分析,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孙菀郁郁地说:“明天休息吗?我可以去看你吗。”
萧寻犹豫了很久说:“我可能照顾不了你。”
孙菀听懂了他的婉拒,淡淡说了声:“哦,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
挂完电话,她眼眶发热地看着通讯录上他的名字,忽然觉得她和萧寻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新年前夕,厉娅代卓临城邀请403全体女生出席明晚在万乘举办的跨年派对。江明珠和马蕊对这种热闹一向趋之若鹜,欢天喜地地应承了。见孙菀一个人闷不作声,厉娅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带上你家萧寻,一起。”
孙菀摇了摇头,她刚接到萧寻约她去一起跨年的电话。这还是这么久以来,萧寻第一次主动约她见面,孙菀希望借这次约会让感情升温,哪里肯去参加别人的派对。
见她态度坚决,厉娅也没有勉强。
元旦当天,厉娅她们早早就盛装打扮好,临出门前,厉娅匆匆丢了句话给孙菀,让她什么时候改了主意,随时打电话找她。
她们走后,孙菀将亲手给萧寻织的围巾用包装袋包好,又从柜子里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在镜子前比试。最后,她选定一件白色大衣,配上咖啡棕的短裙和及膝的中靴。
她有些小自得地转了个圈,又从抽屉里找出厉娅送的睫毛膏、唇彩,轻手轻脚地在镜子前描画起来。等到收拾停当,她满心幸福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这样的她,他应该不会再舍得冷落了吧?
她的思想很有前瞻性地飞跃到几个小时后,预演了他们久违的拥抱和亲吻,她因这过于甜蜜的想象红了脸颊,连鼻尖都冒出小汗珠来。
眼见窗外天色渐暗,雪花纷飞,她终于忍不住先打了萧寻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她撒娇地埋怨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萧寻仓促地说了句:“你先去后海,我一会儿跟你会合,我有点事儿在处理,先这样。”
孙菀正准备说话,那边却匆忙挂断了电话。
她揣了一天的喜悦被他一句话打翻在地上。愣了片刻,她又一点点将那些喜悦捡起来,装回心里。但是连她也不能否认,再捡起来的东西,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闷闷地带上伞和3,一个人出了门。
她沿着两人约好的路线,撑着伞慢慢走在下雪的街头,从霓虹闪烁的街头走到灯火阑珊处,再走入一片更深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身边,不断走过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的甜蜜衬得这一刻的她无比寂寥。
她搓了搓冰冷的脸,乐观地暗示自己:萧寻马上就会出现,很快她就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她强撑起眉眼,翘起嘴角做开心状,只可惜耳机里,有人那么不合时宜地在唱“落单的恋人最怕过节,只能独自庆祝尽量喝醉。我爱的人没有一个留在身边,寂寞陪我过夜”,唱得她心灰意冷,落落寡欢。
穿过烟袋斜街,当孙菀切实站在后海拱桥上时,已经过了她和萧寻约好的时间,刚刚浮起来的心又骤然
沉了下去。
她拿着手机,反复开合,没来由地烦躁、委屈,为什么他还没有给她打电话?是又被什么工作缠住了?还是手机没有电?她一次次把他的名字从通讯录里找出来,放在拨号键上的手指,终于在时间跳过九点半时,按了下去。
电话通的那一瞬间,孙菀忽然有些不想说话,于是缄口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上,等他的解释。
萧寻说了句“稍等”后,不知和什么人说了几句什么,复又接起电话,有些歉疚地说:“菀菀,对不起,我这边有点事,暂时不能过来了,你要不先回宿舍。”
孙菀喉咙有些发苦,“什么事情。”
萧寻犹豫了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菀菀,以后再跟你解释。”
孙菀左手失望地垂下,无声地合上手机。
她怔怔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桥边,良久,她伸出食指,在栏杆表面的积雪上写下“hay new year!”。
不知站了多久,直站到她连骨头都发冷,她才晕晕沉沉地顺着人群往前方走去。她像浮在人海里的一叶漂萍,人潮往哪里涌动,她就往哪里逐流而去。
等到人踪稀疏下去,她就跟着意识胡乱走。等到她发现周遭越来越冷清幽深时,已经迷失在了什刹海的胡同深处。
她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望着四面八方那么相似的弯道,忽然有种身陷迷津的恐慌。她摘下耳机线,四周瘆人的阒寂如水般涌入她的耳朵里。她的腿因这陌生的寂静发软,身体因寒冷和害怕微微哆嗦着。她掏出手机,慌忙要去拨萧寻的电话,可是手指刚触上拨号键,又缓缓滑了开去。
这一刻,她明明很想向他求救,却又抗拒这一想法。
此刻的矛盾,让她想起不久前,刚刚恋爱的马蕊说的一番话。马蕊说,有天她在自习室上自习,外面忽然下起大雪,发短信让男朋友送衣服给她。那个男孩却因玩游戏玩得正在紧要处,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和他冷战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言归于好。但是,每当她再去自习时,都一定不会忘记带备用的衣服。她坦言,如果哪天再发生这种事情,她宁肯冷死,也不会求救于他。
当时听完,孙菀还觉得马蕊有点太骄傲,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有时候骄傲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失望。
深吸了一口气后,孙菀判断了下地理位置,壮起胆子往大街的方向走。
寂静无声的巷子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衣服的摩擦声。她紧握着拳,快步往前走,然而,她的脑子里却不争气地开始轮播恐怖片的画面。
就在她情绪绷到最紧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坠地的闷响。她猝然顿足,猛地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她大叫一声,再也顾不上什么骄傲不骄傲的,一边拼命往前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拨萧寻的电话。
耳边不断响着她急促的呼吸声和电话忙音,那段路,她像跑了一个世纪,她心底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因冰冷机械的“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而彻底熄灭。
她大口大口呼着气,心像吸进冰雪一般冷。
她全然忘记了害怕,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她强忍着酸楚拨通了厉娅的电话,几声音乐后,那端传来厉娅的声音,“改变主意了。”
孙菀眨了一下眼睛,一线眼泪滑落,“娅娅,我迷路了。”
“你怎么会迷路?萧寻人呢?你是不是哭了?你在哪里,我这就去接你。”
孙菀走到一处白惨惨的灯光下,认了认门牌,向她报了一个生僻的胡同名。
厉娅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这是在地安门西路……你尽可能地往大路上走,我这就来接你。”
十几分钟后,孙菀终于走到了大街上。她看了下路标,抖着手把街道名发去厉娅的手机上,然后僵僵地站在大街最显眼的地方等着。
风卷着雪花往她身上打去。雪花模糊了路面上的车辆和五色的灯光。这一切映入她蒙胧的泪眼里,扭曲失真得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
深夜的北京冻得人四肢发僵,她对着手呵了口气,等到搓热了之后又贴在脸上。
街道上,偶尔有出租车闪过,但都是满客状态。她对此不抱希望,遂低下头,机械地跺着麻木的双脚。
就在她快要冻得失去知觉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孙菀!”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跺着脚。于是,一声更加洪亮的“孙菀”传来。她讶异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冒雪立在她身后,他微锁着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孙菀辨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的眉目更清晰地映在她眼底时,才动了动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卓临城。”
她眼眶一热,一股暖流从她心底涌向僵冷的四肢百骸,怔怔地望着他清隽的容颜,七上八下的心一点点安定下去。
卓临城远远地叹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接过她手上的伞,毫不迟疑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车子
那边带。
“手怎么这么冷?”卓临城的手紧了紧,“为什么不站在一个背风的地方。”
孙菀讷讷地望着自己被他紧握着的手,别扭地想往回抽,偏又不敢动,生怕轻轻一动,会让这一举动显得更加别扭。
正值胡思乱想之际,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她只好嗫嚅地答道:“我怕你们找不到我。”
卓临城顿住了脚步,“下次别这样,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孙菀轻轻哦了一声,暗想,他这话说得也太大了,有钱人是不是总以为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到啊?他又不是gs定位系统,更不是谷歌地图,凭什么把话说这么满啊?
他牵着她绕到副驾驶室前,把门打开,简单利落地吩咐说:“上去。”
孙菀扒拉着车门边框,有些犹豫地想,貌似这个位置不是她该坐的吧?她却不敢推拒,以免他觉得自己太多事。
车里的温暖很快就驱走了她身体里的寒意,连打了两个喷嚏,她尴尬地用手捂着嘴看他。他目视前方,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孙菀接过说:“谢谢。”又问:“娅娅怎么没来。”
“那边总要个人主持局面。”
她哦了一声,将脸埋进纸巾里。
卓临城透过车镜看了她一眼,打开音乐,陈奕迅低缓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出来,是一首放了一半的《好久不见》。
孙菀默默听着,歌里物是人非的意境让她有些伤感。她恹恹地将头靠在车窗上,半闭着双眼出着神。
两首歌刚唱完,飞驰的车子骤然停了下来。
孙菀茫然坐直身体,“这么快就到了。”
卓临城下车,绕到她那边打开车门,“没有。先下去吃点热的驱驱寒。”
孙菀见他态度坚定,没有拒绝,惨白着张脸,勉强一笑,“谢谢。”
江南菜馆里,卓临城很快点好几道口味清淡的养生菜,又点了两盅参汤。
等菜期间,卓临城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把手机递给孙菀。
孙菀看见“厉娅”二字,忙不迭对那边说,她已经被卓临城接到,让她们几个放心。
挂完电话,雅间里顿时静了下来。
孙菀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为什么,在卓临城的面前,她总有一种严阵以待的感觉。
她暗暗后悔刚才没有拒绝他的邀请,正准备找个什么话题和卓临城聊几句,他对她做了个手势,起身朝外间走去。
孙菀松了口气,撑着下巴,安心地喝起柠檬水来。
他走后不久,侍应生就将菜接连端了上来。饿了一个晚上的孙菀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肴,又不能先动筷子,一时郁闷。
几分钟后,卓临城挟裹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将一盒感冒药推到她面前,“先把药吃了。”
孙菀的心狠狠暖了一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双眼,一言不发地接过药,剥开两粒药丸吞了下去。
卓临城指着她右侧的参汤,“趁热喝,出点汗就好了。”
孙菀不无感念地拿起汤匙,埋头喝起汤来。
再回到车里时,孙菀已经被美食和汤水滋润得容光焕发。再听陈奕迅伤感的声音时,似乎都找不到先前那种凄楚的心境了。
她静静望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侧脸向正在开车的卓临城问:“那个……为什么开这么慢啊。”
他气定神闲地开着车,漫不经心地答道:“在下雪啊。当然要开慢点。”
“可是……”孙菀百思不得其解,“现在雪已经下得小多了,你刚才明明开得很快。”
卓临城半晌没有出声,感觉孙菀还在用求知的眼神看她,转过头,嘴角轻轻一勾,“你很赶啊。”
孙菀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没有……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