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东莞丽人 王家有 3077 字 3个月前

他低头了,可是他不止一次这样低头的,他每次都是这样说的,说完了,愧意全无了,这世界有些人是嘴上爱情,有些人是心里爱情,也有些人是行为爱情。叶南林就是典型的嘴上爱情。蓝红对他的低头,已经感到痛心,我是没做啥贡献,可是我还没有与你结婚。你还知道有愧,简直是个魔鬼,毁了我的青春,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把幸福捆绑在你的身上,我的命运就开始不幸,都怪我看错了人,现在怪也没有用了。我想安安静静找个地方,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

你不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你太任性,太固执,还有,从不检讨自己,每次都以为你是对的,比如说孩子吧,两次你要打掉,说什么还要读书,读成什么了?回家饭也不做就往床上躺或看什么书的,嘴巴儿也不甜点,叫声娘有那么难吗?也难怪我娘不喜欢你。

我是没叫她,但是她值得我叫吗?你有没有眼睛?你养不起我,还要养孩子,你搞错没有,我固执,我任性,好,我这就走,你自个儿幸福吧。

蓝红哭着进了卧室。叶南林也有气,愣在阳台,悠然自在地撬牙缝,这几招我早就见识过了,还有什么花样。蓝红打开衣柜收衣服。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已经不多,几件夏天的裙子,几件内衣。她没有急着收自己的衣服,又打开了叶南林的衣柜,一件一件地翻,两套西装,一套灰色的,是1997年认识以后,她送的,第一次给男朋友送礼物,不好意思问,不知叶南林穿中号的,买了大号的,大了一点,第一次穿起来有点像披风,这套西装一直没有穿,留在这儿做纪念品。另一套浅黄色的是她陪叶南林在地中海商场买的,还有那根领带,也是她送的,认识她以前,还有几根,被她作破布条子扔到垃圾箱里去了。叶南林以前也有过几个广州女人,那些女人送的,感觉恶心,没让他再系。其他还有外套,皮夹克,衣服还挺多的,她扯了扯皮夹克衣袖子,有些灰暗了,又要擦油了,这回不知该轮到谁擦了。每一件她曾经洗过,晾过,有些她还缝过,衣服上的味道都那么熟悉。她曾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每次从东莞回广州都说回家,这是与别的打工人所不同的。她原以为从此就会告别漂泊的日子,她渴望的家园其实就是这样一间房,这要求真的不高呀,为什么这样一间房子都不能容下她。这一切也许都是命吧,在这种时候,她愈加相信命运了。她小心地合上叶南林的衣柜,站到自己的衣柜前,把所有的衣服翻到床上,一件一件地折叠,她每折一件,就觉得有些事情就远了一步了,仿佛把心折了,把往事折了,把痛折了,把恨折了,把爱折了。

折了一大半的时候,叶南林趿着拖鞋,踱了进来,半只屁股挪在床角上,一只腿伸直了撑着,双手夹在大腿中间摩挲着。他呆呆地看蓝红一件一件地折,最后两只袜子也打好结,塞进了箱子。他面部没有表情,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半边衣柜空了,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他懒洋洋地说,唉,我的衣服太多,现在又多了一个柜子,空间大得很啦。他起身把自己的衣柜打开,故意拿了两件放过去。蓝红看在眼里,越是这时候,越不生气了。她把屋里打量了一下,床头上还有一张合照,她把它拿在手里,打开台灯,用纸巾擦了看,照片上蓝红靠在叶南林的怀里,天真幸福的笑,相依相偎的甜蜜,她光亮动人。她下意识地抚摸现在的脸,唉,青春已经不再了。蓝红把相框翻过来,想拆出照片。叶南林站到蓝红身后说,不要拆了,你拿着吧。蓝红说,我不拆了,你拿着吧,想留就留,不想留就烧掉。蓝红把相框放回了床头。叶南林又把相框拿回蓝红的衣服上。蓝红说,我不要。两人来回推了几次,不小心,相框掉在地板上,哐当一声砸碎了。碎了就碎了,叶南林不耐烦地蹲下身,捡拾玻璃碎片。蓝红心一惊,继而躬身捡起相片,说,我们真的是缘尽了。蓝红痛心地把照片从中间哗的一声撕开了,照片的裂缝,正从蓝红的脸上穿过,她的笑容分成两部分。她心里极为不平,用力把照片撕了个粉碎,撕成了纸渣,甩在叶南林身上。

捏着碎纸片,她想哭而未哭。

还有一本相册,你都撕了吧,叶南林眉头紧锁,从写字台抽屉拿出一本相册送到蓝红手里。相册封面上有“相守到永远”几个字,蓝红伸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心是颤抖的,那几个字是她打印的,艺术字体,飘逸飞舞着的,紧紧相连,像携手的情侣,嬉戏着。永远,永远有多远,她苦笑,抚摸了几次,感受不到幸福,留下的是伤痕,轻轻翻开第一页,1998年拍的,第二页,还是1998年拍的,再翻,差不多都是1998年的,每一张照片后面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她曾经幸福地笑过,每张照片都是微笑着的。不知何时,叶南林坐到了她身旁,头差不多贴在蓝红的耳根。蓝红挪动了一下臀部,别挨着我。这张,没想到你穿格格的服装比赵薇还好看呢,叶南林用手按住照片说。蓝红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好久,默默翻了过去。还有很多,搂着的,相拥相抱的,背靠背的,手牵手的,还有叶南林抱着蓝红照的,每一张都有丝丝缕缕的情丝在牵动着心里的疼痛。蓝红说,都给我吧,我带走。

叶南林说,我抱着你的那张,留给我吧。蓝红把那张照片抽了出来。

他们平静地翻完了相册。

还有什么呢。蓝红开始打量着房子,搜索着记忆,没有什么,鞋子收了,衣服也收了,书也装好了,连牙膏牙刷也入桶了。还有一些东西,是收不走了,看了一下墙壁,墙壁发黄了,像发黄的记忆,又看了一下地板,地板干净得没有一丝牵挂。再看一下手表,十点多了,睡觉吧,蓝红把门关了,脱去外套。

我来帮你脱吧,男人说,今晚我想开着灯睡。

蓝红换上了睡衣,叶南林从身后抱住蓝红,说,暖和些了吧。

没感觉,我还冷,心冷。

我们再做一次。

蓝红没有回答,继续换睡衣。

叶南林把蓝红平放在床上,把自己的衣服解了,压在蓝红身上。蓝红闭上了眼睛,叶南林在她的脖子上亲了几口,蓝红全身冷冰冰的,睡衣掀起了一半,又盖上了,叶南林无力地从蓝红身上爬了下来,拉被子蒙上头。

把灯关了,我不习惯,蓝红忧伤地命令。

关了,关了就关了,叶南林不耐烦地摸着开关把灯关了。

两人背对着背,睡到天亮。

次日,蓝红洗了脸,漱了口,盘了头发,提着箱子,在住房的门口,回头说了一声,我走了。声音像蚊子那么小,叶南林还在打呼噜,他睡得挺香。蓝红拉上门,没有发出声音。她从婆婆面前走过,拖着箱子,哗哗地经过地面,早餐已摆在桌上,想吃你就吃呗。叶南林的娘似乎习惯了蓝红把行李搬来搬去。她们谁也没有看谁,谁也不理谁。蓝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客厅。她在门口前歇了一会儿,也许想跟这个家说声再见什么的,可是没有人出门来送别,跟谁说再见呢,跟门上贴着的财神爷说吧。寒风从楼梯下面呼呼地吹上楼来,蓝红裹紧了衣裳,望着黑咕隆咚的楼梯,感觉从下面吹上来的不是风,像是一种悲凉,一种沧桑。她吃力地拖着皮箱,终于挨到了四楼,要歇一下了,要是没恋爱的话,在这时候总是幻想着有一个成熟的男人,最好没有结过婚的,甚至于没有女朋友的,出现楼梯间,主动过来帮她一把。有过男人的女人,虽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但却是希望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那个,一来就不用多费话语,默契地帮忙提箱子,自己还可以像小孩子一样蹦到他的背上,向他撒娇,那是多么浪漫的事。

蓝红继续下三楼,箱子的滚轮卡在了扶栏里,拉不出来,按不下去,真是欺侮人,她鼻子酸了。这时,果真上来了一个男人,男人个子不高,却长得结实,一看就是个外地人了,帮她把箱子轮从扶栏缝里退了出来。蓝红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男人把箱往背上一扛,看你很费劲的,我帮你送到一楼。男人下楼很快,蓝红跟着小跑才赶得上。男人在一楼放下箱子说,你住几楼呀,怎么不叫个男人来送送。蓝红苦笑了一下,我住五楼,他们都出去了。蓝红再道了一声谢谢,想起还没有问男人的名字,男人噔噔已经上二楼了。

当她再来到流花车站,望着攒动的人头,大包小包,匆匆而过的背影,惊慌失措的表情,似曾相识,1994年7月,她就在拥挤的洪流中无助地眺望周围的高楼大厦。她在广场剥了一个橘子,掉了一根丝在地上,被细心的,戴着红袖章的卫生监督员罚了十块钱,那时的十块好心痛。1995年底回老家,在广场等火车,等着等着,行李包就不见了,那个包里放了半年的辛苦收入。广州是个又恨又爱,充满恐慌又让人留恋的地方。车水马龙,人流澎湃,蓝红心慌,不敢留恋,脚未站稳,就被拉客仔拉上了一辆开往东莞的大巴客车,说好的价钱,车出广州就加收高速公路费,每人十块,明显是敲竹杆。车上男人们都乖乖地把钱交了。蓝红嘟着小嘴,满肚子委屈,别人不敢出声,她哪里敢出声。

窗外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她温暖地想起昨天的广州,那个可爱的广州,那个伤心的广州,那个爱过、痛过的广州男人。别了广州,别了曾经的恋情,别了,一切如车窗外的广州,一晃而过。这三年,也如这窗外的景色,匆匆远去了,美丽的一切抛向了时光的隧道。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不该呀,她泪水盈眶。

她的广州梦,她的广州之恋,破灭了。

下车,下车,又卖猪仔。她与车上的人拥挤而下,又回到了东莞的土地,她说不出的颤抖,不知为什么,也许东莞是她打工的第一站吧,像一个人的初恋,在东莞的土地上,感到踏实,东莞的房子也有些亲切。如果不是为了爱情,她不愿离开东莞,更不愿离开h镇的,这里有那么多的同事,也有过那么多的欢乐。东莞是一个青春的城市,像青春一样不修边幅,像青春一样朝气蓬勃,像青春一样不安定。东莞的水泥路上,总是飞扬着尘土,东莞的工厂人员不稳定,它没有广州稳重,没有深圳富裕,但是她喜欢,她从心底里要把广州抛弃。离开了广州,她没有了家,她想她是用青春租了一个广州的家,那租金可是太昂贵了。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包小包地扛过了,一段路就是流浪的章节,每个人都是章节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