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辨太子朝野恶斗,清君侧内外崩摧 (1)

白门柳 刘斯奋 11281 字 4个月前

【闻警嗤笑】

主客正说得高兴,忽然门外响起“橐橐”的官靴声,接着走进来两位客人。长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职方郎中刘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无须,名叫杨士聪。这两人都是马士英的心腹,经常在府中出入。大约他们打听清楚主人没有别的事,便不用通传,径自进来。

“老师相,刘、杨二位想是有事而来,卑职不如暂且告退,改日再来陪老师相说话!”看见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会,而刘泌却显得有点急于开口的样子,阮大铖就拱着手,故作姿态地说。

“哦,不必!”对刚才的谈话显然意犹未尽的马士英摆摆手,然后转向刘泌,皱着眉毛问:“嗯,可有事吗?”

“启禀老师相,是史道邻自江北加急递到的塘报。卑职刚刚录到一份,先来报与老师相知道。”刘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

马士英依旧沉着脸,没有说看,也没有说不看。这样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地说:“那么,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须全念,挑要紧的说说就成了。”

刘泌答应一声:“是!”便展开手折,飞快地溜了几眼,然后说:“史道邻在塘报里称,据高杰自徐州飞报,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谓开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看来,建虏之欲进窥我江南,已势无可疑。史道邻又谓:十四日于鹤镇得谍报,宿迁已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李栖凤驰援宿迁。十八日黎明,我师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战而退,我军遂收复宿迁。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复围邳州,顿军于城之北。刘、李二部再往援之,顿军于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见无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围……”

塘报中提到的宿迁和邳州,是位于徐州以东、黄河北岸两个极其重要的军事重镇,扼守着南下淮扬地区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门户便为之洞开,清兵便可沿运河南下,直趋扬州,严重威胁南京的安全。所以就连阮大铖听了,也不禁紧张起来。其余的人像马锡、王重,以及显然事先并未知情的那位杨士聪,脸上都变了颜色,一齐把目光投向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老头儿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啊,老师相,”显然被当朝首辅的举动弄糊涂了的杨士聪,拱着手,小心地问,“北兵南犯,邳、宿失陷,虽则幸而复完,毕竟干系非小。不知老师相何故哂笑?”

这时,马士英已经不笑了。“足下莫非以为,真有这等事么?”他淡淡地问。

“这……”杨士聪迟疑地说,“若然无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马士英冷笑一声,鄙夷地说:“无病便不会呻吟?你可知道,这恰是史道邻精明狡狯之处!眼下年关到了,他手下那群将校属吏,照例须得叙功行赏;今年被他耗费的钱粮,也照例应该向工部销算,若不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这两笔数目他可怎么打发?”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北兵虽然顿兵河北,唯是流贼余众尚在陕豫一带蠢蠢思动。肘腋之患未清,他又岂敢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兵力百倍于前,北兵又何足惧哉!如今只怕有人谎报军情,摇动人心,唯恐天下不乱而已!”

在座的几个人,起初还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分明落了地,于是重新显出轻松的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史可法虚张声势和称赞马士英料事如神。唯独阮大铖坐在一旁,却没有作声。无疑,对于史可法,他绝无好感。但他同样很了解,像史可法这种呆气十足的东林头儿,把虚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谎的。所以,阮大铖毋宁相信清兵压境的报告会有几分属实。不过,眼下他一心盘算的,却不是江南将来的命运如何,而是担心万一清兵来得太快,南京一旦乱起来,把东林、复社那帮人全吓跑了,他可就再也报不成仇。须知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经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会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气在,他还是要大报特报!“嗯,瞧眼下这情势,还真得赶快动手才成!”他想。于是,也不待座上的话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来,义形于色地大声说:

“史道邻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叙功销饷!依卑职之见,他竟是倚敌自重,危耸人心,其志难测!老师相正应奏明圣上,将其逮问,一如先朝袁崇焕之例,庶几可以弥大患于先机。否则,江南安危,实在未知之数!”

在座的客人刚才同声指责史可法,无非是为的讨好马士英,冷不防听阮大铖说出如此激烈的主张,倒大吃一惊,一时目瞪口呆地望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倒是马士英显得比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词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虽然也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后就镇静下来,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地说:

“少司马此议,又未免过虑了。老史对学生回朝秉政,始终未尽心服,遂至辅督之间,难以推心置腹,以谋国是。此点学生亦所素知,并常以为憾。不过,说他已萌异志,则起码至今

尚无形迹。何况有江北四镇在,他又安能有所作为!”

“可是,”阮大铖争辩说,“四镇中之高杰,已是反戈相向,甘为老史卖命,前些日子还公然上疏,对老师相出言不逊。他一介武人,若非老史背后唆使。又岂敢如此猖狂!”

的确,自从高杰明显地改变了原先的态度,成为了史可法在军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后,确实使马士英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何。他沉默了一阵之后,仍旧摇摇头,故作大度地说:

“高英吾想参倒我,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只要他——还有老史,尚能为我把守门户?我倒也不同他们多所计较!”

看见马士英这副样子,阮大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无非是做个由头,本来就没打算真能办到。所以,这会儿他立即见风转舵,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老师相既然自有明断,卑职亦不敢复有异言。唯是不防外,却须防内。日前在水西门外拿到的那个妖僧大悲,经下有司勘问,已供出是潞王之弟。此番来留都,是意欲前往钱谦益、申绍芳家联络;并狂言潞王贤明,应立为天子,欲逼今上让位,实属谋逆无疑!又从该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参预此奸谋之人。卑职已抄录一纸在此,请老师相过目!”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份手折,双手呈了过去。

这一着,应当说才是阮大铖今天到这里来,所要达到的目的。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个冒称是定王——崇祯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后,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党张孙振密谋,要借这件事兴起大狱,把凡是与他们作对过的那些人一网打尽。为此,他们连夜开列出一批名单,买通看守大悲的狱卒,要他在提审之前暗中塞进大悲的袖子里,以便作为“罪证”。在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长长名单中,从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张慎言、徐石麒、吕大器、刘宗周起,一直到周镳、雷祚、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顾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内。现在,只等马士英一点头,阮大铖就会毫不手软地大干起来。所以,他一边紧盯着马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开老头儿的嘴巴,即时从里面挖出一个“好”字来。

终于,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单重新叠好,在手掌中轻轻敲击着,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据有司报称:会讯时那大悲状类疯癫,先言是定王,又自称齐王;再讯,则说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后又供言是齐之庶子诈冒者。昨日又说实是僧大悲之行童,曾从其师往来于钱谦益、申绍芳之家。语言反复,全无伦次,俱难置信……”

阮大铖本来满怀希望,一听对方的口气,不由着急起来,插嘴说:“这——”

“嗯,你听我说!”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变得坚决起来,“据此名单,牵涉者竟至一百数十人之多,况且俱系海内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亦不相宜。这事还是先放着,看看再说吧!”

【太子传闻】

由于马士英没有同意阮大铖的大规模报复计划,最后只是请旨将那个名叫“大悲”的和尚砍头了事;就连受到该案牵连的钱谦益、申绍芳两位大臣,也只让他们上疏自陈,说明缘由,便没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里的政局大体还算平静。在这期间,阮大铖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跃而成为兵部尚书;同时,实际上等于为阉党全面翻案的所谓重修《三朝要典》,则正在加紧酝酿。一大批名列逆案的旧人也复职的复职,提升的提升,真是弹冠相庆,好不热闹!相反,在这场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败涂地的东林派人士,对此已经毫无反击的能力,只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了。

南京城里的局面虽然比较平稳,但在江北的前线,却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故——在军事上唯一坚定支持史可法的兴平伯高杰,竟于一月十一日,被与他有灭门血恨、一直伺机报仇的部将许定国诱进睢州城,一举袭杀,从而爆发了一场大乱。睢州城内外的老百姓,几乎全部成了这场兵变的牺牲品。而许定国本人则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驰往徐州处置,好不容易才安抚了高杰的余众。不料,与高杰素来不和的靖南侯黄得功,又擅离防区,回师南下,企图占夺原属高杰的驻地扬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赶回扬州,再三责以大义,才平息了又一场可能发生的内部残杀。然而这么一来,明朝刚刚在黄河北岸建立起来的防线便归于解体。史可法所苦心经营的那套以攻为守的方略,实际上已经完全失败……

对于这一攸关全局的事变,弘光皇帝和马士英照例不当一回事。马士英甚至还为史可法失去高杰这根支柱而私心庆幸。既然连地位最高的这两个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里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没有理由感到担心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三月初五这一天

,当陈贞慧应社友们之约,前往位于桃叶渡旁的长吟阁,去探访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说书名家时,他所听到的只是另一种街谈巷议。

“喂,老兄,弟适才听到一件大时闻,说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经到了留都了!”

“原来兄才知道,弟昨日就闻得了。还听说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门内的兴善寺,文武百官都排着队去拜见,轿马仪仗把寺门都塞满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来如此!只不知太子为何到这会儿才来?会不会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样,又是假冒的!”

“哪来这么多假冒!你不见文武百官都去拜见了么?太子这会儿才来,总是北边到处在打仗,道路不通,辗转来迟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终于脱难南来,总算上苍有灵,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圣脉!”

“闻得今上得报,龙心甚喜。如今满城都说,今上要认太子为己子,说不定还要让位于他呢!”

“啊,竟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万一得仰天颜,也是今生的造化!”

……

听着这些议论,陈贞慧并不感到惊讶。因为继两个月前大悲和尚之后,又一次关于崇祯皇帝的圣裔南来的这个传闻,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新闻。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刚才那些街谈巷议,还要更多一些,也更准确一些。譬如,这位“太子”其实并不是刚刚从北方南来,而是早已经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内监接来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经不在兴善寺,而是第二天夜里就被接进宫中去了。所以那些还想到石城门去拜谒的人,肯定要扑空。当然,陈贞慧也无意去纠正他们,相反,倒是这些过早,也过于热烈地流传开来的议论,使他有点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担忧。因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经够混乱,够复杂的了。上一次,当大悲和尚出现时,大家也纷纷哄传那是崇祯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奋高兴了一阵,结果,却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丢了脑袋不算,还差点酿成大狱。姑勿论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阉党余孽们正在处心积虑地图谋报复。他们不仅不会容忍任何不利于他们的事态发生,而且还会乘机反扑,倒打一耙。何况,这一次传说来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继承权上,有着弘光皇帝所无法抗衡的法定资格,更兼当年那个“逆案”,又是他的父亲崇祯皇帝手定的,如果闹不好,局面就会更加混乱,对立双方的争斗可能会更加激烈。本来,陈贞慧也渴望着朝局能有一个大变化,然而时至今日,还得想到整个江南所面临的形势,想到来自北方清军的严重威胁。从不断传来的消息中不难看出,一场空前巨大、惨烈、攸关生死的搏斗已经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乱了起来,到底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是好事还是坏事?正是这种隐忧,使陈贞慧一连两天,都陷入了反复的、忐忑不安的思虑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旧拿不准该怎么看待。

现在,陈贞慧已经来到长吟阁。算起来,自从两年前柳敬亭离开了南京之后,陈贞慧就一直没有上这所鼎鼎有名的说书场子来过。而且,不光是他,大约许许多多过去对这个地方着了迷的听众,也不再来了。说来也奇怪,别看柳敬亭是个长得又黑又丑的糟老头儿,外带一脸大麻子,看上去土头土脑,其貌不扬,可是,只要他往讲台上一坐,惊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龙活虎的劲头,那穷形极态的叙说本领,以及那轰动四座的如珠妙语,就使他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凡是听过柳敬亭说书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那神奇变幻的三寸舌头,和一双小而有神,永远闪烁着狡黠、活泼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仅一般的市民百姓为之如痴如狂,就连那些达官贵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贵纡尊,一再登门,或者重金礼请,奉为上客。因为这个缘故,柳敬亭在很久以前,就名声大噪,成了江南艺坛的一位领袖。不过,更加令人惊异的是,两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就成了已经晋封为“宁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当朝廷的局面颇为微妙的时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这就不能不引起复社社友们的极大兴趣。事实上,去年五月间,当弘光皇帝的登极诏书下达到武昌时,据说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后经江湖总督袁继咸再三说服,才勉强奉诏。因此,社友们私下里,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东林派在军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现,则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继黄澍之后,又一个联络感情和传递消息的特殊人物。

当陈贞慧踏入长吟阁的大门,并在小厮的引导下,穿过摆着一圈一圈长凳和一个讲书坛的前堂屋,来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顾杲、梅朗中、余怀、左国棅、沈士柱等几个社友,还有黄宗羲的弟弟黄宗会,正围坐在一株老桑树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谈阔论。看见陈贞慧走进来,他们便止住话头,一齐站起来,同他行礼相见。

由于几年没有见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当儿,陈贞慧不由得把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几眼。他发现,同过去相比,柳敬亭并没有多大改变,依旧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旧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仿佛

他根本没有离开过留都,也没有过任何不寻常的奇遇似的。“听说他这一次回来,连马士英之流对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来相请,还口口声声尊称他作‘柳将军’。没想到还是这么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气,却也难得。”陈贞慧不禁暗暗赞赏,听见余怀催促他坐下,便在一个空着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哎,柳老爸,”余怀转过脸去,笑嘻嘻地瞅着主人,“适才你还未曾作答哩——只听说老爸你当上了左宁南的‘入幕之宾’,但不知入的是‘外幕’还是‘内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缝里闪烁了一下,随即笑得比余怀更开心:“不瞒列位说,本来呢,小老儿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内幕’,都一股脑儿包下来。无奈主人家偏偏嫌我这一脸大黑麻子不顺眼,死活不肯请我进那又香艳又销魂的‘内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将就了!”

“啊呀,”余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像老爸这么一位无人不爱的绝色美人儿,那老左竟然仅仅置之‘外幕’,也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敬亭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不错不错,我老柳若是到了罗刹国,确是绝色的美人儿,而且不止是绝色美人儿,还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问。

“啊哈,到其时,在下这张老脸皮可就值钱啰!列位只怕都得拼着命儿求我出卖呢。冲着老交情,老柳也会便宜一点。一颗黑麻子么,不多不少,就卖它十两银子!在下这脸上的货色,少说也有上千,那就是一万两的进项,笃定跑不掉的!嘿嘿,岂非稳稳当当就当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来,都要胡搅蛮缠地同他寻开心,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点子层出不穷,总不会让大家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没等他说完,已经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话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来。

陈贞慧却没有笑。他还记得,仅仅两个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社友们是怎样一副借酒浇愁的颓唐模样。其实,就在三天前,那种情形也还没有改变。可是,眼下的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大家都显出多时不见的轻松愉快,仿佛一天的愁云都消散了似的。不用说,这是由于得知太子已经来到南京,预感朝局可能出现转机的缘故。然而,当真会出现转机么?至少陈贞慧本人对此并不乐观。“哼,须知眼下可不比议立新君那阵子,马瑶草也并非史道邻!若以为太子一到,他们就会乖乖就范,江南也不会闹成今天的局面了!”他苦笑地想。为着不让这种情绪过分地困扰自己,于是,等社友们的笑声一停,他就望着柳敬亭,问:

“闻得老爸近年西游武昌,为左宁南延入幕中,不知可有此事?”

听他这么询问,社友们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又笑起来。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说:“定生,你怎么了?大家不正在说这事吗?”

柳敬亭本来也在微笑,看见陈贞慧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便收敛起笑容,点点头说:“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过也说不上入幕不入幕,无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这两片嘴皮子,让在下闲时替他解解闷儿罢了!”

“那么,依老爸巨眼之见,左宁南是何等人物?确如外间所传,是一位颇知忠义的非常之人么?”

“这个——小老在彼处住了将近三载,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儿。不过,却非一言所能尽述……”柳敬亭一边回答,一边眯起眼睛,慢慢地捋着颏下的几茎白胡子,仿佛在回忆着这几年的经历,“嗯,若是说到老汉当初奉故人杜将军之命,去见左宁南说项,消解二人的芥蒂纷争,那倒是绝佳的一段关目,亦可窥见宁南侯之为人……”

“噢,那么……”

柳敬亭点着头:“说来,那还是前年夏间的事……”

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边转着眼珠子的余怀忽然跳起来,“咦,慢着慢着!”他兴冲冲地制止说,“方才老爸说了,这是绝佳的一段关目,何不就请他干脆登台开讲,令我等一饱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