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不拘是里外皆以红绸装饰, 红漆大门与那木头窗棂上还都贴了“喜”字…如今天还没亮,上上下下的奴仆却都已经忙活了起来, 每个人的手上不是端着托盘等物,便是紧赶着脚步往前走去。
而除此之外——
王家的主子今日也都起了个大早。
今儿个是王昉大婚的日子,他们自然也有不少忙活的事要做。
王珵与王岱要去前院招待男客,傅老夫人与张老夫人便在千秋斋中招待一些金陵城中同个年纪的贵妇人们…程宜更是早早到了有容斋, 她一面是差使着丫头们做着手头上的事,万不可有半点差错,一面是让人进去瞧瞧王昉准备得怎么样了。
程宜平素是个冷静自持惯了的人, 不拘府中有什么大事都能好生以待, 可今儿个却委实冷静不下来。
只是她一紧张…
底下的丫头们就更加紧张了,原先未出错的这会也都跟着出了错, 不是拿错了首饰就是取错了鞋子…匆匆忙忙得,倒是给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越发添了几分紧张味道。到的后头还是孟氏与王蕙一道帮持着才好些。
待有容斋的丫鬟们重新做起手头上的事…
王蕙便扶着程宜坐回了椅子, 她一面是取过一旁的热茶递给程宜, 一面是柔声劝慰道:“母亲也不必太过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
程宜接过茶盏握在手上, 一双纤细的柳叶眉微微蹙起:“这可是咱们王家头一桩大喜事,底下的丫头们也都是头一回,若是有个什么差错的可如何是好?”她这话说完刚刚饮下一口茶似是想到什么, 便又问起身边的白芨:“快去瞧瞧, 开面的嬷嬷可请来了?”
白芨闻言忙答道:“夫人, 嬷嬷早就来了, 这会正在里头替四姑娘开面呢。”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先前还是您亲自迎得呢。”
程宜听她这般说倒是记了起来:“倒是我给忘了…”她便又喝了口茶才放下手中的茶盏, 而后是握着王蕙的手笑着摇了摇头:“等你大婚那日, 母亲准不会如此。”
王蕙听程宜这般说,面上难得也起了几分红晕…
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什么,只是陪着程宜好生说了会子话,便看到王昉由琥珀几人扶着从里头走了出来…此时的王昉已重新沐浴焚香过,身上许是抹着玫瑰露的缘故,随着走动传来一股子若有似无的玫瑰香。
王昉身上穿着当日的那身大红婚服,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在走动之间化开一道又一道好看的涟漪。
外间的日头刚刚升起,透过菱花窗打进屋子里,可以瞧见王昉的面容还未涂绘过妆容,只是初初开了面,却显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娇嫩好看。面容白皙,而两颊之处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粉嫩…在这日头的照射下,当真是要比那三春四月里的桃花还要娇艳。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众人皆怔怔看着缓缓朝她们走来的王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王昉仿佛并未察觉到她们的异常,她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容,那双因为先前开面而沾了些潋滟水波的杏眼更是带着蕴不开的笑意…她缓步朝程宜走去,待至人前才屈膝一礼,口中是柔声唤她:“母亲。”
程宜听着这一声终于回过了神,她忙伸手去扶住王昉,是言:“快起来。”
而后是抬了那双清雅而柔和的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似是欣喜又似欣慰,口中便又跟着一句:“我的陶陶真是好看。”
“岂止是好看?”
孟氏笑盈盈得围着王昉看了一圈,才又笑着说道:“表妹是我瞧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了,这还未绘过妆容便已是这般,等再过会请了嬷嬷涂了妆还不知是如何的绝色?”她的面上带着笑,声音也有些微微扬高,浑身透着股爽利劲:“等姑爷掀开红盖头,只怕要移不开眼了。”
她这话一落…
屋中便响起了善意的轻笑声,就连程宜面上也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王昉听着屋中的笑声,面上却沾了几分红晕,她看着孟氏轻声嗔道:“表嫂…”
“好了好了…”
程宜先笑着打起了圆场话:“你们去瞧瞧外头的客人可到了?”
待这话说完,她便伸手扶着王昉往梳妆那头走去,而后是让人取来梳子,水盆等物…却是要亲自给王昉梳头。
这活原本是请全福嬷嬷来做的,先前陆家、宫里都打发了人来问可请了全福嬷嬷?若是没有的话他们便遣人过来。只不过程宜舍不得把这次机会让给旁人,她这一生替陶陶梳头的机会本就不多,尤其还是这样的大喜日子,索性便一应推却了…
好在早些徐静嘉大婚的时候…
程宜也曾试过手,此时倒也并不陌生。
琥珀手中端着托盘,低垂着眉目站在一旁…程宜便由白芨服侍着挽起双袖,先用热水冲洗了一回手,又用干净的帕子细细擦拭干净。而后便挽下了袖子,先取过托盘上的木梳,站
在王昉的身后替她先梳一回头。
她一面细细梳着头,一面口中是缓缓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屋子里很安静——
孟氏与王蕙已去外头招待客人了。
而剩余的丫鬟皆屏着呼吸,仿佛是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而坏了这一层肃穆的气氛。
王昉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眼却是看着铜镜…
铜镜其实并不清晰,可王昉还是能够看见身后母亲面上的柔和与肃穆…这一份柔和与肃穆结合在一起却使得她忍不住就红了眼眶。王昉想起前世的婚礼上那些天潢贵胄的宾客,繁琐而华丽的婚服,一群又一群的恭维之声…那样的婚礼,即便比之皇后也未差多少。
可王昉却觉得——
即便前世的婚礼有多么繁华多么富丽,却都比不过今生她的家人、朋友皆在身侧。
程宜已经换了银梳,口中依旧念着先前的话…
王昉未曾让她察觉到面上的异常,她依旧挺直了脊背端坐着,虽然眼眶仍旧有些红,可她的面上却带着未曾遮掩的笑意…如今很好,岁月很好,家人皆在,而她嫁得是欢喜之人,周边的恭贺与欣喜也都是真的。
没什么好哭的,她该笑…
程宜手中的梳子换成了金梳,她依旧念着先前的话,只是这一回她却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她一面替王昉梳着头,一面口中是继续说道:“一梳,梳到尾,愿你有始有终不相弃。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愿你白头偕老不相忘。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愿你儿孙满堂呱呱叫。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愿你…”
屋中依旧没有人说话,萦绕的只有程宜那柔和而又稍显肃穆的声音…这些话王昉曾在徐静嘉的婚礼上听母亲说过,只是此时再听,那话中的意思却又多添了几分韵味。白发齐眉,儿孙满地…这是一个长辈对她的子女,最为朴实而又最为珍贵的期望。
王昉终归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程宜念完最后一句话也终于松懈了全身的力气,她把手中的梳子放回托盘而后是由人服侍着重新擦拭了回手…尽管这已不是她头一回替人梳头,可程宜却觉得这一回比起上一回还要让她小心翼翼。
她不敢说错一句话,生怕折了陶陶的福分…
因此每一个字,手中梳子每一次的落下,都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而此时,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程宜一面是由白芨替她挽下袖子,一面是垂眼看着王昉…待瞧见王昉红了的眼眶,她心下一紧也不顾尚未挽好的袖子,忙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得怎么哭了?”
王昉转过身子看向程宜,她任由母亲替她擦拭着眼眶,口中是跟着说道:“女儿没事,只是想着马上要离开您了,舍不得…”她这话说完便伸手环住了程宜的腰,脸埋在人的腰上,闷声说道:“女儿不想嫁人了,想留在家中陪着您。”
屋中的丫鬟听她这般说皆轻声笑了起来…
程宜也止不住笑出了声,她原先还带着担忧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笑意:“你呀,真是傻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她一面柔声说着话,一面便又说道:“好在陆家离我们也不远,你想回家也容易…”只是话是这般说,可她心下却总归也有几分不舍,女儿出了门即便婆家再怎么开明,总也不能时常回来了。
只是这些话她却不能与陶陶说,免得她伤怀…
翡翠领着替王昉梳妆的嬷嬷走了进来,程宜握着帕子擦拭了眼角便与梳妆嬷嬷说道:“陶陶的容貌艳丽,画得时候不必太浓。”
“是,奴省得…”
程宜见此便也不再多言…
她看了看王昉,与她说了一句:“好了,母亲还要去招待客人…”待这话说完,她另又吩咐伺候王昉的几个丫鬟警着点神才往外走去。
…
如今日头已高高升起,外头的喧闹之声也越发响了。
有容斋中也已坐了不少人,今日来得都是王昉的朋友与亲人,她们的面上都带着笑意,此时便坐在外头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候着王昉…“来了来了。”
说话的却是陆棠之。
众人听见声响忙往里间瞧去,此时帘子已被人掀起,王昉便由琥珀与玉钏扶着走了出来…帘子半垂,恰好掩住了王昉的面容,因此她们首先瞧见的是那一身大红婚服。婚服贴身,裹得王昉胸脯饱满,腰肢纤细,一走一动之间已是说不出的韵味。
等那步子再迈了几步…
众人才瞧清了王昉的面容,远山眉用青黛所绘,伴随着那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竟让人恍惚之间觉得瞧见了那江南水乡地。偏偏王昉容貌艳丽,此时两颊用那桃花膏轻扫,朱唇又细细涂了一回,一颦一笑之间却又平添了几分那牡丹国色味道。
她们看了许久,也屏息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