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亡灵对话

女法医手记之证词 刘真 11183 字 3个月前

为响应公安部的清网行动,楚原市公安局展开百日会战,口号是“侦破积案,取信于民”。

这次清网行动的起因是全国罪犯基因库的建立,科技的发展为侦破陈年积案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这些积案,当年都曾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却限于当时的技术和力量等因素,未能及时侦破,以致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多少办案人员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却功败垂成,引为终生遗憾。甚至有公安干警在病重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多年未破的悬案,谆谆叮嘱后生晚辈,他日若能将罪犯绳之以法,不要忘记告知他,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楚原市公安局的百日会战,名副其实,为期整整一百天。市局局长挂帅,几名副局长、政治部主任、刑警支队长任副组长,发誓要打几个攻坚战,交出一份漂亮答卷。

可是理想和现实难免有差距。不管科技多么发达,毕竟时空穿越还未实现,刑警们没法子回到过去的犯罪现场一睹罪犯的真实面目。当然,如果他们有这本事,犯罪也就不会发生了,他们会赶在犯罪分子动手之前将他抓捕归案。

这些陈年积案,大多已经过去十几个年头,除去厚厚的卷宗外,保留下来的证据少得可怜。犯罪现场早已被掩埋在高高耸立的现代化大厦的地基下,而物证已经烟消云散,当年的证人无处寻觅,即使能够找到,许多年过去了,他们证词的可信度已经大打折扣。

所以,这场百日会战,注定会艰苦异常。

市局下达死命令,其中一起必破的命案是十五年前的北塔服装城灭门惨案。

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天,腊月,空气中已经飘出淡淡的年味,北塔服装城旁的一幢居民楼的楼道里却充斥着恶臭。有居民发现,三楼一号的房门下面有黄色的液体流出,而恶臭也是从这户人家传出来的。

接到报警的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一见这景象,就知道凶多吉少。拼命叫门后无人回应,请来锁匠强行撬开门锁,这名年轻民警目睹现场后既惊吓又恶心,竟然跌跌绊绊地跑出楼门,在楼梯上大吐特吐。不明所以的居民见他这副模样,都吓得脸色惨白。

室内的惨状惊心动魄。三具尸体分别横亘在三个房间。入户门旁边躺着一具男尸,经鉴别为这套住宅的男主人,也是北塔服装城的批发大户马强。主卧里的女尸是马强妻子许美凤,他们的独生子马骏驰横尸于卫生间。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凶手为一人作案,入室后不容分说立即展开杀戮,三个人都被利器扎中要害,一刀毙命,显示出凶手的残忍、凶悍而身手矫健,而且心理素质极佳。

三具尸体在室温下暴露七天以上,已经严重腐烂,马强的尸体更呈现出巨人观的可怖模样,呈黄绿色,腹部膨胀如鼓,皮肤溃烂,恶臭的尸水遍地流淌。也难怪年轻的派出所民警见到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后要恶心呕吐。

室内有明显翻动痕迹。经马强家的亲属和生意伙伴核实,他家丢失的现金和金银首饰,价值在一百万元以上。警方将此案定性为入室抢劫杀人案,以发案日期将其命名为“1·23大案”。

发生命案的三楼一号从那以后成为凶宅,即使在房市最火爆的年头里也没人敢住。

因凶手系流窜作案,而且现场除去几枚残缺不全的指纹外,没有留下更多可供追查的线索。楚原警方在这起案子上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前后两任刑警支队长都曾把它当成重点案件侦办,却始终无所建树。到沈恕接任刑警队长时,这起灭门惨案已被冷藏数年。

十五年过去,沈恕再怎样明察秋毫,再怎样屡破大案要案,再怎样享有神探的美誉,毕竟是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有通天本事,仅凭几枚指纹就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不知所踪的凶犯?

2013年 8月17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小会议室。

沈恕这次办案的招数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我真正想用的成语是贻笑大方,你们等一会儿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了。

“1·23大案”的主办干警有四人,沈恕、许天华、冯可欣、杜逸群。最后一个名字你们没听过,我在此之前也不熟悉,他是警察训练基地的武术教练助理,中等身材,身手非常好,格斗、擒拿、穿房越脊的本领让人咂舌,在能人辈出的警察队伍里也算数得着的。据说杜逸群是清末传奇武术家杨柳青的第四代传人,不过他自己没有亲口承认过。杜逸群长期担任民营武校教练,一年前才被警队聘用,并没有警察编制。他已经四十多岁,转正的希望渺茫。这次沈恕亲自点将,让他协助刑警办案,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表现好,沈恕说不定就能帮他解决编制问题。

沈恕也是看中杜逸群的一身武功,才让他加盟“1·23大案”组。沈恕认为,这起灭门案完成得干净利索,一家三口都未来得及反抗就被一刀毙命,而且现场几乎未留痕迹,凶手即使未练过武术,也是体健如牛、凶狠残暴之徒。有杜逸群协助,在分析案情和抓捕凶手时,就多一分把握。

不过对于杜逸群的加盟,警队里也有许多反对声音。原因在于他有一个孪生兄弟杜逸民,

也是一身好武艺,却偏偏不学好,做的是穿房越脊、入室行窃的梁上君子勾当,现关押在邻省的大南监狱。是沈恕力排众议,坚持把杜逸群吸收进警队,反对者才无奈闭上嘴,但免不了私下里议论纷纷。

我是大案组的协办警员。因为警队法医紧缺,一个萝卜要顶几个坑,沈恕不想把我绑死在这个案子上,明确我是机动人员,在必要时候到场即可。

除我之外,还有一名神秘的协办成员,在案情研讨会之前,我对这名成员的个人情况一无所知,而沈恕也因为这名成员的加盟,成为警队的笑柄。

我走进小会议室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于会议主持人左手边的位子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穿一件黑色中式夹袄,脸色十分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心里嘀咕,这人应该就是那名身份神秘的大案组成员。

果然,沈恕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了他的身份:“这位是楚原市神秘现象研究所所长李有仁先生,是我向局领导请示后特意请来协助我们工作的,担任本次百日会战行动的顾问。”

我一听这名头就浑身不自在——神秘现象研究所是个什么组织?敢情沈恕破不了案子,急火攻心,把装神弄鬼的那一套都使出来了?

读者们看到这里千万别以为我黔驴技穷,没有东西可写而开始胡编乱造。我在公务员队伍里混久了,深刻了解这支队伍的素质参差不齐,有忠于国家和人民的优秀战士,但是求神拜佛为己谋私利的也为数不少。不过这事发生在沈恕身上,还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大家都不开腔,等着沈恕继续往下说,万一人家真有些道道儿呢?咱也不能过于自信,以免做了井底之蛙而不自知。

沈恕咳嗽一声,说:“李有仁先生对神秘现象有独到见解,而且具有神奇能力,这点已经得到中科院专家院士们的认可,决不是封建迷信。”

沈恕介绍完毕,目视着李有仁,示意他向大家进一步解释说明。李有仁会意,也清一清嗓子,用带有浓厚福州腔的普通话说:“在座的诸位人民卫士,你们辛苦了。”他停顿两秒钟,见大家并没有鼓掌欢迎的意思,只好轻轻摇摇头,继续说,“受楚原市公安局邀请加盟大案组,我十分荣幸,同时也感到身上的担子非常沉重。为了不辜负组织的厚望,我一定竭尽所能,以生平所学作为回报。”“组织”两个字从李有仁嘴里说出来格外拗口,而且他的发音听上去像极了“雎鸠”,平添几分滑稽的意味。

李有仁绕了个大弯子,终于回到正题:“刑警队的百日会战,目标是侦破陈年旧案,这些刑事案件的被害人虽然已经死去多年,但是冤死之人的亡灵不散,还徘徊在阴阳交界,只要方法得当,仍可以和他们取得联系,从而找出凶手,为被害人昭雪沉冤。”

李有仁这句话还没说完,听者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互相交换眼色,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疑问和困惑。

李有仁咽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着,嗓音愈发混浊:“我们的社会对神秘现象还缺乏足够了解,不明真相的人更是斥其为封建迷信、装神弄鬼,今天我们不讨论和争辩这个问题。沈支队请我过来,目的是要我给大家展示一件十分珍贵的仪器,以协助‘1·23大案’的侦破工作。”

李有仁像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砖头大小的东西,呈玫瑰色,晶莹剔透,光可鉴人,像是美国科幻电影里的道具,说不出的玄妙神奇。

我有些眼晕,暗想他下一步应该是跳大神,或者打出招魂幡什么的,谁知道他说出的话比跳大神还令我惊讶:“这是美国最新的科技产品,目前全世界仅有七台,除去我们眼前的这一台外,其余六台都保存于美国太空总署,它能够捕捉到宇宙中最微弱的光、热、声音等能量,是美国太空总署和外空文明进行联络的最重要通信工具。”

我偷着瞅一眼许天华和冯可欣,见他俩都微张着嘴,瞪圆眼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杜逸群眉头紧锁,似乎非常认真而投入。

沈恕不失时机地给李有仁捧场:“李先生的身份、学识和理论都已经过有关部门的认证,决不是天方夜谭或夸夸其谈。有李先生和他手中的尖端仪器加入,我们的百日会战一定会取得辉煌战果。至于李先生和这台仪器的背景,都是绝密,大家不必询问,更不要向外扩散。”沈恕说到这里,特意瞄一眼杜逸群,这几个人里只有他不是警察编制,没经过保密培训。

杜逸群明白沈恕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

许天华小心翼翼地问:“李先生的这台仪器,可以和死去的亡灵——对话?”

李有仁自信满满地说:“调频需要一些时间,所以这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只要频率同步,亡灵发出的能量足够强,双方接洽成功只是早晚的事情。”

许天华终于忍不住了,脸色瞬间黑下来,对沈恕说:“沈支队,我不赞成李有仁先生加入大案组,更不赞成借助这台所谓仪器的力量来侦破陈年积案。百日会战的艰苦和困难都摆在那里,谁都心知肚明,即使有些案子最终无法侦破,我们作为刑警,

只要鞠躬尽瘁,无愧于心,也就可以向百姓交代了。李有仁先生的研究领域和刑警工作不搭边,双方没有合作的基础,我恳请沈支队和局领导慎重考虑。”

许天华说这番话时虽然努力克制情绪,尽量保证措辞不那么激烈,大家却都听出他心中的强烈不满。

沈恕也黑了脸,语气十分严厉:“我刚才已经说明,李有仁先生的身份和研究成果都经过主管部门确认,他的加入,能够帮助我们的侦破工作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作为一个团队,必须互相信任、支持、合作,而不是怀疑、抵触、拆台,否则,我们把有限的精力用于内耗,工作效率将大打折扣。”

沈恕在警队里的威信很高,从来都是言出令行,极少听到质疑和反对声音。这次会议上许天华的公开顶撞和沈恕的无名之火,几乎都不曾有过先例。

我和可欣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地支持许天华。杜逸群低眉顺眼,看不出态度。李有仁更是静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一尊佛爷。

许天华一向敬畏沈恕,这时强行出头表达反对态度,内心十分激动,脸涨得通红,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对不起,沈支队,我尊重李有仁先生的研究方向和成果,但是不能接受和他一起工作,尤其是一起开展侦破工作。”

会场陷入难堪的寂静。气氛冰冷而压抑,像是置身于低矮、狭窄、黑暗的冰窖中,让人迫切地想要逃出去。

沉默三分钟后,沈恕终于开了口,语气低沉却斩钉截铁:“天华,我允许你退出大案组。”

这是沈恕在许天华和李有仁之间做出的选择。许天华是警队中坚,参与并领导过许多大案要案的侦破工作,说得上战功赫赫。李有仁却是第一天在警队露面,来历不清不楚,说话不三不四。

沈恕却留下李有仁,放弃许天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个选择都让人齿冷、寒心。人要久处才能看出真心,也许以前我们都被沈恕的光环蒙住眼睛,忽略了他的另一面。

许天华站起来,也许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勉强笑一笑,目光中写满留恋和委屈。他转过身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

沈恕问:“还有谁有不同意见?”

没有人接话。

沈恕挥挥手:“散会。”

2013年 8月25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按照分工,可欣全天候配合李有仁工作,这是他从警以来最枯燥却难忘的经历之一。

可欣私底下抱怨不迭,说李有仁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守着那个锃亮的、收音机似的盒子,不停调频率,竖起耳朵听里面吱吱啦啦的电流声,还煞有介事地拿笔记录,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一样。可欣边说边忍不住笑,觉得自己这两天的言行无比荒唐。

初来乍到的杜逸群倒是在连日的抓捕工作中崭露头角,令警队刮目相看。他虽然已届中年,身手依然矫捷,并不逊于年轻人。而且他头脑冷静,反应迅速,敢打敢拼,具备一名优秀刑警的全部素质。警队里都说沈恕慧眼识人,又说杜逸群未能早日加入警队是浪费人才。

杜逸群办案之余,也凑到李有仁的工作室里看看西洋景。他对所谓的神秘现象似乎并不排斥,神情中充满好奇。所以李有仁愿意和他说话,给他讲解亡灵对话的细节。可欣在旁边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内心认定李有仁是江湖骗子,在吹牛。

可情况还是慢慢发生变化。

一天黄昏我出现场回来,可欣一脸黑线地来找我,说李有仁破案了,不是十五年前那起灭门案,却也是一起陈年积案。李有仁通过他那个收音机似的盒子和死去八年的被害人取得联系,问出了真凶。

我知道可欣不会骗我,却还是半信半疑:“假的吧?这太颠覆人生观和世界观了,哪有这回事?”

可欣都快哭了,满脸的迷惑和沮丧:“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昨天上午,李有仁不停调频,那东西吱吱啦啦地响,我昏昏欲睡。突然,盒子里传出来说话声,很不清楚,可是能确定是老年男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空旷而且发散。李有仁揪着我帮他聆听和记录,我当时还以为他在捣鬼,也没怎么上心。可是记下断断续续的十几个字后,我就有些发懵,那声音说的是‘二零零七,八月十五,大桥头,李天水杀,文——平’。这案子我知道,虽然是和平区分局办的,但是他们曾经报上来过。这时间地点都对,被害人是一个退休老师,叫文昌平,凶手是他教过的学生,名叫李天水,作案后潜逃,一直不知道他藏身在哪里。”

我说:“那也不能证明不是李有仁在捣鬼,这些都是大家早就知道的案情。”

可欣挠挠头说:“如果只有这些,我也不会把它当成一回事。可是接下来李有仁开始对着那个锃亮的收音机说话,而且他发出的声音也是空旷而发散的,不像是人的声音。我勉强能听出来李有仁说的是‘李天水在哪里’,那时我就感觉身上发麻,好像汗毛都竖起来了。更要

命的是盒子里居然传出来回答,清清楚楚的六个字,‘大邑县后坪镇’。”

“大邑县后坪镇是邻省辖区,距离楚原三百多公里。沈队听到汇报后,派老吕和杜逸群带人赶到后坪镇,在市场里把摆摊卖肉的李天水抓个正着,那小子在回楚原的路上就一五一十地全招了。你说这事邪不邪?”

我感觉后背上直冒冷气,禁不住打个寒战,说:“假的。青天白日的,还能见鬼了?”

可欣摇摇头,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我的意见。

2013年 8月31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会议室。

又一次案情研讨会。还是上次那几个人。

沈恕的表情依然严肃,眉头却不像上次那样紧锁,貌似对这些日子的办案效果还算满意。他先是肯定并赞扬了李有仁的工作成绩:“李有仁先生的研究成果具有难以估量的现实意义和应用价值,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定会获得更多的认可和更广泛的应用。李先生在短短一周半的时间里就帮助我们侦破两起陈年积案,目前,两名嫌疑人都已被抓捕归案。‘1·23大案’虽然还没有眉目,但是据李有仁先生判断,他已经十分接近三名被害亡灵的频率,双方进行通话指日可期。”

我们实在没法不捧场,象征性地给李有仁鼓了鼓掌。

沈恕等掌声平息,继续说:“我再强调一遍保密纪律,李有仁先生的身份和研究工作都仅限于在座的几个人知道,不要向外传播。我近日听到警队里有一些风言风语,以讹传讹,扭曲了事实真相,对李先生本人和警队的形象都有很不好的影响。等百日会战结束后,我会找机会公开并表彰李有仁先生对警队做出的巨大贡献,但目前还要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