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整个剧场就被黑浊汇聚成的海洋淹没。
温衍无比痛苦,痛得切齿拊心,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不是因为黑浊的侵蚀,而是当他溺毙于这片茫茫漆黑浊浪的瞬间,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些人的种种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所有痛苦像高浓度的盐水,源源不断渗透进他的身体,浸染他的魂灵。
他们和自己一样,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凡是人,毫无分别,生下来就注定要沉沦在无涯苦海之中。
下坠。
无止境地下坠。
无休止地下坠。
温衍快窒息了,他拼命挣扎,四肢却无法舒展,触手所及,尽是冰冷而坚硬的缸壁。
是了……这座剧院之下,本就是翁子玄的埋骨之地。
真正的翁子玄,生前饱受苦难,死了之后也不得安息。
十年里,几次科考均遭遇落第,好不容易被皇帝擢为第一做了状元,命运却一直在同他开戏剧性的玩笑。
新君即位不久,佞臣把握朝政,朝堂之上货贿公行,政治腐败。他被迫离开朝堂,辗转各地担任知州。
在任上,因为信奉道家的无为而治,他被人弹劾目昏不事事。
七十岁的高龄,他再次左迁偏远之地。
新君一直希望修订一部超越前人的道藏,即位后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搜求道家典籍,穷尽人间所有。
为了把这部汇集天下道家经籍的巨作雕版印行,皇帝下旨命他监办完成。
他任满之时,雕版的工作仍在进行,朝廷命他再知此地,他只能以古稀之年连任知州。
这些雕版可谓穷尽他的心血,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成就。
没能保全。
这些雕版一部分毁于连绵战火,其余被敌人掠夺,运回了蛮夷之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年过八旬,偏生遭逢乱世之难。
兵荒马乱之中,他数十年间苦心编撰的文集也悉皆散亡。
晚年,他身体衰败,病痛缠身,纵使翻遍万卷典籍,也寻不到千金良方。
天神道的诸神们不可能对人间道的众生多施舍一点仁慈与宽容,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一味内丹,可以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人的一生,就是在得到复失去的轮回之中,不可回避地走向衰亡。
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在缸中,他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还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出了解答。
他愿以己身渡世人,化作清泉流淌山间,无论是赶路的羁客,口渴的樵子,还是疲劳的农夫,都能从他那儿痛饮清澈甘甜的泉水。
舒缓倦意,治愈病痛,驱散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