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路放写了一封信函给何笑,打算二天派人送到凤凰城去。
如今虽然有了金子,可是周围的百姓也都不富裕,且赶上去年灾荒,以至于如今就算有银子也很难收集来大批的粮食,路放知道,若是想长久维持,还是要找何笑。如今他有银子,用银子来换何笑的粮食,这个忙何笑应该是能帮的。
写完了信,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也该睡了。不过他现在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睡前要拿出那坛子路菜,用小勺挖出一些来,加入烧开的水泡着喝下。经过水一泡,久经积压的路菜便在开水里舒展开来,那碎叶儿在水中慢慢有了翠绿的色彩,混着些许的肉末和葱丝儿,路菜中的油珠儿也亮晶晶地在水面上飘浮着,看着分外诱-人。
他慢慢品度着,轻轻咽下那菜汤,品尝着菜汤里那浓浓的她的味道。
闭上双眸,想着遥远的地方那个女子弯腰认真晒制路菜的情景,唇边渐渐泛起一抹笑来。
如果生在太平盛世,他多么希望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当一个踏实耐劳的小伙计,就那么过一辈子。
这是他在腥风血雨之中,唯一的期盼,也是他每日睡前最奢侈的享受了。
可是今晚,路放正闭目品味着这滋味,忽听到外面有敲门声。
路放挑眉,难道这路一龙又来了?
可是没等他说什么,便听到诸葛铭轻声叫道:“少爷?”
竟然是诸葛铭,路放淡声道:“进来吧。”
诸葛铭进来后,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菜汤。
他面目含笑,悠悠然坐在路放对面,笑着说:“少爷,这每日操劳练兵,辛苦了。”如今山上开始渐渐地招兵买马了,由于之前鬼斧山一战,路放名扬天下,大炎士气振作,多少平民百姓人家送儿子来投奔落甲山,于是这一下子落甲山人马多了许多。人这么多,自然要盖房建屋吃饭,再者新兵多了,这都要慢慢训练的,要不然可不是坏路家军的名头嘛。
路放面无表情地道:“诸葛先生今日操持山中琐事,辛苦了。”
诸葛铭摇头笑道:“不辛苦。”
接着,油灯下,两个人对影无言,最终,诸葛铭将视线还是落在了路放的菜汤上。
他再次笑了下,试探着说:“我想着,做出这坛路菜的,定然是一个姑娘家了。”
路放依然面不改色:“诸葛先生何出此言?”
诸葛铭笑意渐渐收敛,颇有深意地望着路放,缓缓地道:“因为少爷喝着这菜汤的时候,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神情。”
一种非常温柔的神情,柔化了他萧杀冷硬的面孔。
路放垂下眸来,并不言语,良久后,他才道:“是,她是一个姑娘家。”
诸葛铭见此,又进一步道:“少爷和她很熟了?”
路放想起秦峥来,唇边再次泛起一抹笑,这笑容犹如冰雪初融,犹如春风拂面。不过这笑容也很快隐去,慢慢消失在唇角。
他眸中带着回忆的味道,轻缓地道:“是很熟,曾经生死相依,相濡以沫。”
其实路放也算是诸葛铭看着长大的,可是这么多年了,诸葛铭从未见过路放在提起哪个女子时会有这般的神情,从来没有过。那个苏盼表小姐不能,少爷曾经的未婚妻夏家小姐不能,甚至,连云若公主都不能。
诸葛铭轻轻叹了口气:“少爷心有所属,我原本该替少爷高兴,可是这件事那个姑娘知道吗,是否对少爷抱有同样心思?我看苏家表小姐对少爷颇有情义,想来苏将军也是有意成全,少爷打算如何处置?”
诸葛铭所说,都是问题,其他也就罢了,只是那个“那位姑娘知道吗?”真是直戳路放的心窝子。
路放蹙起了眉头,摇头道:“她不知道。”
诸葛铭听到这话,忽然为少爷的情途担忧起来:“少爷,咱这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若是这一打好几年,怕到时候你回去找人家,人家娃都抱了好几个了呢!”
路放听得越发皱眉。
诸葛铭见路放神情,顿时看出来了。他这少爷啊,沙场老将了,可是情场上却是几乎一空二白,怕是连个招呼都不曾打,这人家姑娘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啊,难不成要一个大姑娘家待字闺中多年等着他?
诸葛铭无奈摇头,马上献计献策当起了狗头军师:“这位姑娘是哪一个呢,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路放想了想,竟然想不出什么措辞来表达秦峥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只好道:“她穿着男装,开个饭庄。”良久又补充了一句:“她平日里有点冷。”
穿个男装?开个饭庄?平日里有点冷?
诸葛铭脑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随后不由笑了起来:“啊,她就是那个路一龙口中所说的,对你挟恩图报各种欺凌压榨的卑鄙小人?”
送到何笑那里的信很快有了回复,何笑已经紧急调动一批粮草,并棉衣若干,会择日送往边境,到时候只需要以暗号为准,前去安家镇的福来客栈接应即可。
诸葛铭见到这个信息,倒是高兴,只是又担心:“这么一大批粮草,可算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可是自古以来粮草乃兵家必争,多少战事都是互相打这粮草的主意。如果万一被抢了去,别说眼前这几万张嘴,便是何笑那里我们自然不好交代。”
路放深觉诸葛铭所言有理,当下便道:“届时我会亲自带人前去接应粮草。”
诸葛铭闻言点头:“如果少爷能够亲自前去,那自然是万无一失,只是要辛苦少爷了。”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要做这运粮官的活儿。
路放却道:“若是派一龙等前去,自然也是没问题。只是他们对凤凰城边境到底不熟悉,不如我去来的好。以后熟了,便让一龙前去吧。”
诸葛铭连连称是。
于是当日,路放便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无非就是一定要记得带着他那个坛子。
一路上还算顺利,连夜赶路,不多时便到了安家镇外,此时正飘着雪花。
将要进镇子时,有一辆马车正好要出镇子,和路放所带领的人马擦肩而过。当马车经过路放身边时,他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一种熟悉的香味。
路放心中一动,不由得多看了眼那马车。马车是黑色的,极其普通,赶车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头上也没戴斗笠,鼻子通红,脸颊略显苍白,身形略显单薄,手底下却是有些功夫的。
凤凰城里多的是奇人异人,这里又距离凤凰城近。路放倒是没多作他想,只是闻着那味道,想着那马车里定然也放着秦峥所做的路菜。
路放想到这个,不免一笑。
路一龙的鼻子很灵敏,自然也是闻到味道儿,当下不由得摘下斗笠,挥着斗笠上的积雪,笑道:“看来这个安家镇上也有卖坛子菜的,等下我们买上几坛子吧。”
路放点头。
这一段时间,可把路一龙给馋坏了。眼睛不知道多少次瞄着他屋里藏着的那罐子坛子菜。
于是他们挥鞭让马儿跑得更快,很快到了镇子里。这安家镇路放是停留过几日的,发生在这里的事路放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可是也再也不会对人提起。
他凭着对这座小镇的记忆,带领众人来到福来客栈,却见客栈前已经停了许多车马,为首的却分外眼熟,再细看时,却是当日在凤凰城城门处迎接他的萧柯。
路放不觉挑眉道:“不过数日功夫,没想到萧侍卫已经独当一面了。”能短短几日功夫将一个守门卫士提升为执行运粮如此重大事宜的头领,这凤凰城用人也忒地独树一帜了。
萧柯自然也记得路放的,事实上他对路放离开凤凰城后的鬼斧山逼退高璋之事可是耳熟能详,当下抱拳恭敬地笑道:“公子,粮草已经备下,请路公子清点。”
路放当下命人清点,这么多的粮草,清点费了半响的功夫,一边清点一边拂去上面雪花放在马车上。等一切清点过后,并无问题,于是命人收下,又谢过萧柯。萧柯道声要赶着回去复命,便自行离开了。
路放刚要率人带着粮草离开,却见这客栈里竟然也在叫卖一人饭庄的路菜。
他不禁停下脚步,往那摊贩的方向看过去。
却听那摊贩叫嚷道:“一人饭庄关店,秦家掌柜闭门,路菜从此绝迹,最后的路菜啊,大家快来买啊!再不买,你永远也吃不到最正宗的路菜了!最后的路菜,只要十两银子一坛,别说贵也别说贱,以后再有银子你也买不到!”他的面前放着数个坛子,坛子上写了“一人饭庄制”五个字,坛子顶部都覆盖了一层积雪。
这话听的路一龙心痒痒,低声道:“少爷,说是以后路菜就没了?那咱买几坛子带回去?”
虽说少爷自称也会制作路菜,可谁知道做出来是什么味呢?再说少爷所谓的路菜还在山上晒着的。最近总是阴天,没个好太阳,晒了那么多时日,还不是湿漉漉的!
路放却道:“过去打听下,什么叫最后的路菜?一人饭庄关店,秦家掌柜闭门,这又是什么意思?”
路一龙听见少爷吩咐,顿时按耐不住一刻馋嘴躁动的心,摩拳擦掌地往那个小摊贩奔过去。
小摊贩正叫卖着,忽然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站在自己面前,倒是也不怕,这年头谁怕谁啊,再凶的打仗的他也见过!于是他笑脸相迎道:“这位爷,你要一坛子吗?”
路一龙便问:“这位小兄弟,你刚才所说的最后的路菜,是个什么意思啊?”
小摊贩见路一龙问,便得意洋洋的讲起了大八卦:“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路菜都是一人饭庄的秦掌柜做出来的,这位掌柜如今已经关门停业了,以后就不做路菜了
!”
路一龙继续追问:“为什么啊?你怎么知道的啊?”路一龙其实很靠谱,既然打听,就得打听仔细了。
小摊贩听到路一龙问这个,越发得意了:“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昨晚上啊,这位秦掌柜就住在咱们这客栈里,我和他说过话,他亲口说的呢!”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面前一个阴影笼罩住他,他抬起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俊朗冷硬,眸中散发着凛冽气息。
他顿时闭嘴,有些怕怕的了。
这年头,来往的杀人越货的多了,他还是知道哪些人该怕,哪些人不该怕的……
路放沉声逼问道:“你见过秦掌柜,昨夜她就住这里?”
小摊贩忙点头:“是是是!”
路放剑眉压低,冷声问:“现在她人呢?”
小摊贩无辜地道:“走了啊!”这可不是他让人家走的,是人家自己走的,这位英雄,不要用那样可怕的目光看着他啊……
路放冷声道:“她向哪个方向走的?”
小摊贩伸出手指头无辜地指指:“那里……”正是路放来时的方向!
路放又逼问:“什么时候走的?骑马还是走路?”
小摊贩忙道:“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吧……是赶着一两马车……”
路放听着,心头骤然一动,紧声问道:“是不是一辆黑色的马车?”
小摊贩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一辆黑色,不大不小,是一匹灰色的马!”
路放闻言,扔下路一龙等人,兀自翻身上马,纵马驰骋,向着镇子外的方向追去。
那个擦肩而过的马车,竟然是秦峥的!
那个马车上散发出熟悉的香味,其实是因为那上面坐着的是秦峥!
路放低低俯下身子,两腿夹紧马腹,鞭子挥舞着拍在马屁股上,冷风在耳边呼啸,两边的树木在驰骋中往后疾退。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和秦峥擦肩而过!
他纵马追出去许久,可是一直跑到马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也不曾再看到那辆马车。
路放怔怔地望着眼前白茫茫的路,雪花还在飘落,车轮的痕迹早已掩盖在大雪之下,他无法知道秦峥到底去了哪里。身后是重重的责任,他甚至不能任性去跑去追她。
他终于忍不住仰天大喊:“秦峥,回来!”
他的呼叫声在天地间回荡,惊起了周围寒鸦一片,扑簌着掉落了片片雪花。
可是却不曾有那个女子的回应。
有雪花落在他的鼻端,他一身单骑,孤然立在那里。
许久,他终于调转马头,重新往安家镇的方向回去。
他肩头还有那么样的重担,那些粮草不能有任何闪失,他只能回去。
路放看到的那辆马车,确实是秦峥的。
秦峥自从拿了那根簪子,便下定决心要去大炎边境一探究竟。她先和合作的王家说起路菜要停做的事,王家自然很是失望,因为没有了秦峥的路菜,他们的生财之道一下子没了,就要另外寻找门路了。
如今一人饭庄还有几十坛子的路菜,这些秦峥都交托给了王家,请他们送出去卖了。她将家中的银钱盘算清点一番,自己取了一些银子做盘缠,剩下的分了两份,一份给托雷,另一份则是给包姑的。
她将包姑那一份埋在家中院子里,把院子钥匙交给了包姑,对她道:“家里的银子,还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能不能用得上。我若是三年内不曾回来,那这些便都是你的。到时候你也将近及笄之年,便将这些作为你的嫁妆,记得找个忠厚郎君,将来嫁了,凭着我教你的些许手艺,开个小铺子,生活总不至于差了。若是你家里出了什么意外急需用银子,你也可以提前支取,但若是没事,可千万记得不要声张。”
这时候包姑虽然只有十一岁,可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秦家饭庄历练了这些时日,早已比之一般的女娃要懂事许多。如今听到秦哥哥提起这些,竟有交待离别的意思,不由得泪流满面,又知秦哥哥这是一心为自己考虑,把自己将来都考虑周全了,当下含泪感谢。
秦峥又拿了托雷那一份银子,交给托雷,可是托雷却拒绝了,道:“既然为兄弟,原本在这里做事也不是贪什么银子。如今你去寻找母亲,大炎那里兵荒马乱,我不放心,总是要跟着你走一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