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走出无厌藩篱,项斯匆忙来报,满面风尘,大抵经过了极北的寒冬,马不停蹄的沿途奔驰归来。
纪忘川见项斯面容僵彻,趁着夜色而来,缂丝牡丹袍上染了半身血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扶着项斯坐在官帽椅上,问道:“此行不顺?”
项斯灌下了整整一壶凉水,才起身向主上行礼,说道:“幸不辱使命。主上派属下调查纪青岚的来历背景,恰逢此时,探子回报在云州发现苏什米塔鬼祟行踪。属下权衡之下,追查龙脉碎片迫在眉睫,便私自北上云州,还望主上宽恕项斯僭越之罪。”
纪忘川冷面,说道:“说下去。”
“苏什米塔携着主上给她的藏宝图碎片,召集众人在云州聚集,共商大计。她绘制下了其余舞姬身上的图案,一共凑齐了十七块。属下在她们聚会的客栈制造了一些混乱,趁机盗取了藏宝图,可惜被苏什米塔发现沿途追杀。直到属下进入长安城这才摆脱了她们,只是来不及梳洗更衣,望主上海涵。”
纪忘川的心情原是跌倒了谷底,项斯冒死完成使命之举令他感动,他稍稍寻到了一些宽慰。只要凑齐碎片找到龙脉,那么执掌天下如虎添翼。他扶起项斯,说道:“这阵子辛苦你了,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睡大觉。”
主上鲜有这样和颜悦色关怀过他,项斯感恩领命。主上让他回去休息,可他又能回到哪里去?他一直以无厌藩篱为家,过去常年累月都在外执行任务,他就是主上的影子,主上的耳目。眼下他的确多了一层牵挂,最近他总会在某个绝望的时候,想起今生唯一和他有关肌肤之亲的女人尉迟芙仪。
纪忘川看出他的迟疑,项斯跟随他最久,与他感情最深,虽不是无话不谈,但他能洞穿项斯的心。那样一个一眼望到底的男子,清澈如水,若不是加入了绣衣司过上了见不得光的生活,他只是个简单的男子,读书考功名,成婚生孩子,任何女子都该欣慰有此良婿。
纪忘川思忖,他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不该让项斯替他与芙仪公主圆房。要是选了邹明,以邹明顽劣无情的个性,断然不会放在心上。可他最信赖的,与最信赖他的人是项斯,哪怕他即刻让项斯去死,项斯也不会执意。相反,要是换了邹明,他必定会起疑心。邹明听从的是绣衣司主上的命令,而项斯听从的是他纪忘川的指令,他分得很清楚。一旦他起事作反,项斯会成为他的先锋军,而邹明也许会向尉迟云霆通风报信,取他绣衣司主上的位置而代之。
他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指,心里不爽快,没得发散。看项斯没有离去的意思,问道:“还有话说?”
项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回被苏什米塔的人沿途追杀,差点死在路上,项斯才发觉他孑然一身,居然心有牵挂。“主上,项斯无处为家,不知道能回何处?”
他拍了拍项斯的肩膀,沉稳的力道,那是男人之间劝慰的方式。他给不了项斯只言片语的承诺,芙仪是崇圣帝指婚的正妻,即便邵元冲改朝换代,在世人眼中芙仪永远是他遗弃的女子。且在夺权争斗中,他不一定能保证芙仪毫发无伤。他的嘴唇抿成凉薄的弧度,对待旁人凉薄,是为了保全一个日趋变冷的心不被伤害。“往日你回哪儿,如今便回哪儿。”
“属下今日妄言了,主上莫怪。”
项斯呈上的龙脉藏宝图碎片铺在案台上,十七块碎片拼凑成一张毫无指向性的山水地图。那最关键的一片看来仍然在陆白羽手中,只要找到了最后一片,那琳琅就不必留在陆府上,只要他能找出大江国的龙脉所在,势必动摇了尉迟云霆的根本,想要改弦易张事半功倍。
他双手交叉坐在圈椅里,望着眼前的藏宝图碎片,仿佛看到了曾经一个个鲜活灵动的生命,一刀刀断送在绣衣司的铁血之下,遽然内疚之感丛生。
跨出暗无天日的无厌藩篱,明月西悬,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下,寒风凛冽如刀割,一片片割在心上。他想去看看琳琅,无奈兜率寺在长安城外,马不停蹄赶个来回,怕要误了第二日点卯上朝。如今形势紧迫,他必须保全手上的神策十二营的绝对指挥权。
他望着杳杳月光,遥不可及,愿逐月华流照卿。
陆从白看起来伤得颇重,可孤男寡女难免落人口实,幸好陆白羽来畅幽偏院看望,琳琅假意要留下照看陆从白,陆白羽主动请缨代为照顾,琳琅正好全身而退回到隔壁的畅流偏院住下。
琳琅心思不定,在畅流偏院卧房里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事发生。屋里炭盆地龙烧得空气有些干,她觉得口干舌燥,翻下床倒水喝。瞥见格子窗外有些凄迷,想起她与纪忘川分开的这些日子,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天都好像分成了三个季节再流转,只不过每一季都是寒冬而已。
她慢慢走到窗边,向外推开格子窗,突然看到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如地狱鬼魅一样出现在她眼帘中,结结实实吓得心脏登时停顿了一击。
那黑脸露出血盆大口,与琳琅整整对视。琳琅毕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怎么能被活人给吓死。她退后几步,说道:“这里是兜率寺,你若想对我不轨,我一喊
就会有一众武僧出来围剿你,插翅难飞。”
蓬乱的头发遮住她的脸,黑脸摇头不语。她顿时腾身一跃进房内,恶狠狠地掐住琳琅的脖颈,拇指往死里按压。琳琅挣扎不脱,对方是个练家子,论力气她比不过,情急之下,琳琅伸手拔住对方的头发,使尽全力往下拽,头皮都快被琳琅生撕下来。
她一怒之下,手刀砍在琳琅脖颈处,琳琅一阵眩晕瘫倒在青砖上。
明月西坠,寒风益发肆虐,琳琅隐隐觉得衣襟中吹进刺骨的寒风,她打了个哆嗦醒过来。那个蒙头乱发的女子就坐在杌子上,冷冷地看她躺在寒气四溢的地上。她一言不发,木怔的神色都隐藏在夜色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