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 空气清新干净,坚持了一个盛夏的月季花终于颓败, 零零落落的几片花瓣盖着土壤。
傍晚起了风, 方璃把丸子头解下来, 头发微卷, 垂在脖颈。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周进手臂环在她腰间, 担心她摔倒,走得很慢。
他们走到离儿童乐园很远的小池塘,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渐渐抛在身后。池水碧绿如缎子,几条鲤鱼自在地游来游去,方璃看了一会, 牵着他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
她弯腰,手肘撑在大腿上,捧着下巴。
周进摸摸她的头, 沉默。
她手往上伸了伸, 抓住那只手,拉下来,贴在自己颊边,“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她不敢看他的神色, 只盯着地上他们被路灯打下来的剪影,“可是我怕说了, 你会不高兴。”
“那就不要说。”他低缓开口。
“不行……我必须要说。”方璃绞着手指, 摇头, 声音轻轻的,但很决绝:“我必须要说,我觉得我们这样下去,你也累,我也累。真的,这几年你一直都在照顾我,都在妥协我,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处处为我着想…”语气愈发艰涩,
“但是……其实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她肩膀耸动,垂下头,“而你想要的,我也没办法给你。”
“璃璃。”周进打断,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声音低涩沙哑,如萧索的秋风,“别说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双手掩面。
“对不起啊哥,我知道你特别想要孩子,想要我像墩子哥的老婆一样,乖乖的,然后去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带带孩子,做做家务……但是我……我真的不甘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不想给你生孩子,只是我好害怕那种生活,哥,你能明白吗?我恐慌我的生活变成大部分女人那样,孩子,丈夫,家庭……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真的不想。我没办法,我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上帝就是公平的,我作出了选择,就是要有牺牲。”
周进面色一点点沉下。
阴影笼罩着他的侧脸,眉眼间染上寒意。
沉默许久,方璃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才继续:
“你们可能不明白,不理解。但画画……它跟别的不一样,它是在展露我们自己的内心……有些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但很重要,比如阅历,眼界,思想,看过的风景……但是如果就只是家庭……局限在一个地方。”她觉得自己说不清楚,愧于语言上的表达,有些语无伦次:
“就比如教授……他们经历过许多事,眼界很开阔,这样的画,跟我这种毕了业就做家庭主妇的女人,是不可能一样的。”
路灯落在她的身上,像覆了一层白霜。周进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也第一次,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方璃说:“就像我觉得,如果哥你会画画,技法没有问题,那你一定比我画得好,因为你的世界比我丰富,多彩。”
“你可以画过去的部队,你伤疤的来历;还可以画那个被时代淘汰的渡轮公司;你也可以画监狱…画邮轮…画巴拿马,加勒比……”
“但我不行,我是空的。”方璃定定望着他,“画画不是一加一,需要很多很多感受。”
周进抿紧了唇。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久久无语。
他能明白。
这种分歧从在一起时便注定,他在归来,而她要远去。
他能接受她去俄罗斯,也愿意慢慢等待,等她实现梦想,回归家庭。
可是这一年来,方璃发觉不可能,离开校门后,她才发现自己宛如井底之蛙,未来太远,远到她根本就看不见。
穷其一生,也未必会有出路。
……还有孩子,彻底封掉她的后路。
月影婆娑,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方璃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对面楼房的万家灯火。
那一瞬间,她想起那年中秋踏进里院的时刻。街坊四邻在走廊上摆上桌椅,每一家门前都悬着黄彤彤的灯泡,热闹,欢喜,市井气息浓郁。
如果时间能倒回…或许,她不会再说出那些话。
“我愿意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