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下早闻佛家典故,浩若烟海,恕在下见识浅薄,还请大师赐教。”
行觉道:“三兽乃是兔、马、象,渡河时入水各有深浅,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声闻渡时,犹如彼兔;缘觉渡时,犹如彼马;如来渡时,犹如香象。天下教派林立,但修道乃是小、中、大三乘,兔喻小乘,马喻中乘,象喻大乘。”
师辩道:“大师在自诩为大乘,我与师兄为小乘法门么?”
行觉道了声罪过,道:“大乘法门,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顿悟成道,释道儒三家大乘原是一家。”
师辩轻哦一声,道:“请教。”
行觉道:“佛家讲的是死,即所谓寂灭之道,寂者,澄然清静;灭者,冥然浑化。寂灭之道即是静守本心,捐弃物欲,久之自然生慧,真性清净,恢复本来面目,圆寂时自然魂凝魄结,直证正觉菩提;道家修的是生,乃后天之命,原由气成,最上一乘也是龙虎交合于本心之地,炼神于方寸之间,孜孜如龙养珠,阴去阳至,渐至纯阳,最后亦是性命同源,理气合一,直证大道;而儒家不立文字,行教外别传,只一句克己复礼,颜回问道于孔子,先师说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师辩云深同时惊凛,相视久之。
老和尚双手合十,信眉低首,故意望了慕容焉一眼,继续道:“依此论之,三教归根到底,无非都是戒定慧而已,形式不同,其理无二。”
三人对这大师的言论都低头思考,云深和师辩都是行身多年的人,岂能不知深浅,闻言再不敢轻视老僧,而这,也正是他们能成为一代宗师而区别于常人的地方。
云深收起了质问之容,道:“我与师弟静坐多年,擅壑专丘,放情山水,身心适畅,怡情恬淡,此性如何?”
行觉道:“非真性。”
云深、师辩同是一惊,相互看了一眼,师辩依然难以置信地道:“你如何知道不是真性,若不是,什么才是真性。”
行觉道了声“善哉此问”,道:“两位施主虽然修行多年,但刚才回首棋局,依然义愤填膺,心怀愤怒,不脱七情,显然心中别有滞碍,可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情由心发,请问愤怒之心是否为真心,输赢之争是否为真性所发?”
师辩深自一怔,这老僧一言如当头棒喝,震得几人俱是一震,心里却暗自点头。
行觉看了两人神色一眼,已知其情,踱了几步,缓缓地道:“擅壑专丘,放情山水,快意江湖,挟剑天下,月夜闲谈,雪天对饮,俱是恣纵无情之欲,消磨有限之情。两位施主所炼之性,更是气质之性,为人既生以后禀气成质之性,所谓气以成形,万劫阴灵,纯是知识之神,而非真性。如此修炼,最后终为阴阳鼓铸、天地陶熔!尔等堂堂七尺躯,同得天地之气,为万物之灵,却常为识神所役,气化所移,不能做一主张,流浪生死,为人如此,岂不悲哉!”
云深与师辩脸上掠过诧异之色,迟疑了一下,云深道:“那么敢问大师何为真性?”
行觉道:“真性乃是天命之性,自具生生之机,以为健顺五常之德。道家谓之‘圆明’,释家谓之‘圆觉’,儒家谓之‘明德’、‘至善’,三家只是一家,儒家若不克己复礼,则不能见仁;道家若不反逆五行,则龙虎不交;佛家若不坚心于戒,则难入大定。故修道不可顺,当用逆,否则决难见到真性,修的不过是气质之性,离超脱尚有十万八千里远,虽修百年,有何益处,徒然浪费此难得之身。”
云深师辩闻言,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无言。两人暗自愕了一回,又悚然惊醒,突然恭敬地拜伏地上,神情恭敬,道:“大师,我弟子两人修习多年,自诩世外高人,徒负累世之名,不想几十年来悟的是小乘,修的是虚妄,今日幸得遇见大师指点,否则必然至死不悟,听大师之言,必然深明一乘二谛之原,三明六通之旨,请大师不吝开示,指点大道。”
慕容焉早已听痴,也随着拜了下去。
行觉连道“善哉”,扶起几人,道:“两位施主修行多年,必有体会,云深有中无,乃为真无,师辩你是无中有,乃是真有,然大道可有可无,非有非无,妙有妙无,有或无俱非大道,若说大道为何,只能示你一个‘中’字,两位施主素有因缘,不妨将各自修为合起来思考,必能领悟。”
云深与师辩皓首穷经,闻言恍然一震,顿首拜服。
师辩仰天一叹,转谓云深道:“师兄,几十年来你我误会冰释,但我们可能也误会了大师兄了,你看……”
云深脸色连变,最后道:“但……但师妹的事,他推卸不了。”
师辩道:“但……但师兄几十年来如此对我们如此煞费苦心,又怎么会害了师妹,这件事会不会另有曲衷?”
云深闻言,亦是一怔,沉吟片晌,转向行觉大师,抱拳道:“行觉大师,今日比试再不必说,但我师门尚有些事,不知能不能见我大师兄过九阳一面?”
“大师兄?!”慕容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云深先生和师辩先生称过
九阳为大师兄,难道他们也是天外天山外山的弟子,这件事封子綦并未提过,乍听起来,不免震惊,这时那行觉忽然亲援慕容焉手臂,谓三人道:“今日,慕容小施主乃是第一个赢了过九阳棋局的人,你们三人随我入洞!”言毕,果然引领几人直入朝宗洞,慕容焉受宠若惊,进入一看,但见场地宽阔,并无什么器物,只在洞中设有一案,陈列香烛,案的上面临壁挂着一张画像,上面画了一个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清古,案下设有两个蒲团,其中一个上面端然坐一人,身材与老僧相差无几,面容疏朗,剑眉入鬓,颌下有花白须子,身穿一身赫衣,瞑目端然而坐,寂坐挹虚,静若无声。
“大师兄?!”
师辩与云深先拜了那画像中老人一回,慕容焉早已猜到此老必然是先师无疑,也一起恭敬拜下。然后随云深师辩去看蒲团上人,云深二人见状,心中一震,脸上掠过复杂的表情,相互看了一眼,终于还是一起拜了下去,口中道:“大师兄,我……我们兄弟二人来了……”一言未毕,眼中已融。毕竟,这是他们自古壁仙之事后,第一次真心地叫大师兄,这一句,中间历经了多少坎坷、误会、仇怨和刀剑,几十年来的恩怨,却到最后只换来这一声。而在几十年前三人同门学艺时,他们已经这样叫了,这么多年,几人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这一叫,却让慕容焉神情猛然一震,景仰地望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一眼,也拜了下去,道:“师兄,后进弟子……慕容焉,拜见师兄!”
“师兄?!”师辩和云深对慕容焉的下拜并未惊异,对他的称呼却是一愣,那行觉大师却似早已知晓,道:“慕容施主是封子綦新收入师门的师弟,叫慕容焉,已经获得了天外天山外山的传承,修为更在你们之上。”
师辩两人又是凛骇,一面惊异于行觉大师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一面惊于他说的这个年轻人已经得到了天外天山外山的传承这句话,纷纷瞩目,慕容焉却急忙又拜见两位师兄,师辩二人虽为世上的绝顶高手,但却毫无架子,两人也早听说过这个少年的大名,急忙还礼,正要问个中底理,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同是一惊。因为直到现在,那蒲团上寂坐挹虚的过九阳竟然一动没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三人同时感觉不妥,慕容焉望向老僧,师辩却急忙上前一看,轰然倒地,浑身颤抖,神情巨变,云深也觉出不好,上前仔细一看,哎呀一声,泪如雨下,痛哭失声,道:“大……大师兄怎么……怎么……”
慕容焉凛然过来一看,不错,过九阳已经去世了,而且去世了不止一日。
“大师,你……你一直在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深泪道。
行觉大师仰天一叹,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在过九阳脸上摸索许久,忽然……
和尚从他的脸上揭下一块人皮面具来,顿时过九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浓眉大眼,方脸阔口,隐隐透着股稳重如山的气质,这一惊变弄得慕容焉尚未转过神来,云深、师辩已经骤极惊呼:“慕容擎云!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崧剑门的开山祖师,也就是过九阳的生死之交慕容擎云?”慕容焉被一连串的事弄懵了,“他若不是我大师兄,那过师兄在哪里?”慕容焉疑惑地转向了老和尚,正如云深两位师兄一样,惊异地望着他,师辩道:“大师,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师兄在哪里,慕容先生又是怎么死的,我云深师兄易容术天下无双,这……这怎么可能瞒得了他?”
师辩满腹疑问,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但都是三人想知道的。
行觉大师黯然太息,道:“慕容擎云是一年前坐化的,已成为肉身佛,尸体不坏,所以才能完好地保持到今日。至于这易容术,乃是古壁仙所传授,当然在云深之上,至于过九阳,正是贫僧的前身。”
这句话,不啻旱天惊雷,将三人都震在当场。
云深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行觉几回,依然难以置信地和师辩望了一眼,忽然语气转冷,道:“大师,我们师兄弟三人敬重你的修行,不想为难,请你也不要满口胡说,乱造口业,告诉我们,我大师兄究竟在哪里?”
行觉大师默然无语,踱过去从案下取出一样东西,外面用一块黑布包裹着,看起来长长的一条,递给了三人。师辩急忙打开一看,失口一叹,云深也惊住了。慕容焉过来一看,但见里面的东西是一柄长约两尺的短剑,鞘柄都很普通,但有两点,那就是柄尾护手是个神相,雕刻得很精细,鞘上写着‘摩利支天’四个大字,与慕容焉见到‘洗髓心渊’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可见是当年无名老人亲手所刻,断不会假,拔开一看,最奇怪的是这剑竟然无刃无尖,正反两面内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小字,还有些细微的图形,慕容焉一看,正是无名老人四诀剑法中的‘相期诀’,也就是彭化真作樵夫时偷学无名老人的一诀,后来还凭次诀剑法挫败十大剑宿,继承了墨家第六代钜子之位,为使墨子的治国理想得以实现,更以布衣之身,将天下的墨家实力建成了一个世外的国家——摩利国,以表征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
理想。最后,还将这一诀剑法,藏在代表着摩利国四大灵部的宗主令牌中,从而造就了两枚玉龙子。这彭化真果然是一代人杰,从樵夫最后成为一国的开国之君,想必这枚‘摩利支天’也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后,无名老人才有送给他的,但后来还是又被古壁仙从他的后人那里偷了出来,交给了过九阳。
这其间的事情,确实很复杂,但慕容焉缘遇超凡,竟然给连贯了起来,这也立刻证实了行觉大师就是过九阳,当下第一个跪下行礼,但云深和师辩半信半疑,因为过九阳不是这个样子,除非他也用古壁仙传授的易容术易了容。
但行觉终于没有在自己脸上揭下一块面具,扶起慕容焉,又谓师辩二人道:“晋世祖武皇帝泰始三年正月丁卯,望二日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不咸山饮燕,当时吃的是山肴野蔌,喝的是洛阳白醪酒,结果师妹飘然而至,将此剑交给了我,并立下了誓言……”
不待行觉将话说完,云深、师辩一起拜了下去,眼中已然有泪,云深道:“大……大师兄,不要说了,我们相信了,但……但你几年不见,怎么变成如此模样,还削发披缁,入了空门……”一眼及此,鼻中一酸,再也说不下去。有道是沧海桑田,刚刚原谅了师兄,见到的却是一个如此老态的出家人,岁月无情,到将近失去,才知人情珍贵,寸情寸金。
师辩再也忍不住眼泪,他虽然不知师兄为何如此,但他一定受了比自己和云深多得多的苦楚、坎坷和折磨,是什么使他如此苍老,心死?原本与自己想象的师兄竟然有如此的霄壤之别。
不错,这和尚正是过九阳。
过九阳扶起几位师弟,炼心这么久,依然眼中融融,这件事背后,当然另有千秋。正如所有的故事,开始总是快乐的时光,天外天山外山也是一样,大师兄过九阳一心追求武道,汲汲不辍;二师兄云深涵蓄精蕴,一面追求武学,一面追求师妹古壁仙的芳心,三师弟性格飘逸,风流倜傥,博学多才,天分极高,却一心追求三人的师妹——古壁仙。但在古壁仙的心里,放的却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过九阳。这件事过九阳也是很久才知道,而在这快乐时光的结尾,古壁仙将‘摩利支天’交给了过九阳,立下了一个誓言——谁能以武学成就从最终拿到‘摩利支天’并将其带到云林宫,就可以作云林宫的宫主,古壁仙的丈夫——而这件事,正是发生在不咸山。
不咸山之誓后,古壁仙向过九阳飞笺传诗,道:
十年云雨消人忧,誓非真誓为人留。
清歌对君奏笙竽,澹海浮沉江不流。
冀写忧思期云梦,至君遥作抚剑筹。
过九阳接到诗稿,并未在意,只看作是师妹期待有人早日取得‘摩利支天’,一直过了十年,云深、师辩反目成仇,拜山挑战,被过九阳击败,偶然取诗一看,发现每第九个字联系起来,竟然是‘非君不至’四个字,他素知师妹才情不俗,想来是将真心藏在诗中,暗诉曲衷,回头再看那‘誓非真誓为人留’,说得何等清楚。但当时过九阳醉心武学,虽然对师妹有爱慕之心,但却隐而不宣。回想起来,古壁仙明知四人中武功以过九阳为最高,却还是把‘摩利支天’交给了他,分明是要过九阳挟剑直接到云林宫。否则的话,何必故意和自己为难,要一个高手把关,将妙龄芳华都虚度了。
过九阳一旦想到此,立刻下山到江湖上去寻找古壁仙,但却看到了一个杀人的魔头。古壁仙等了近二十年,一颗心还以为过九阳不喜欢自己,若是如此的话,她将被自己的誓永远卡在过九阳那里。日日的等待,昭华的虚度,遥遥无期的希望,誓言的折磨,让古壁仙心态大变,更对过九阳爱得坚深,同时恨之入骨,将一腔怨恨发泄在江湖中云林宫的对头身上,所有和云林宫作对的人,都不知不觉惨遭屠杀——古壁仙由一位女神,变成了魔头。
过九阳痛心疾首,对云林宫众一番严惩,近些年方收敛不少,但却由此激发了古壁仙更深的怨恨,这个女人一面写信给云深、师辩,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痛苦全是由过九阳一手造成,让三人相互残杀,一面更野心勃勃地在江湖上、各国朝廷上寻找伙伴,更暗中将‘摩利支天’的消息让彭化真的属众们知道,可以说,今日玄武六宿来鸣月山问难,正是这个消息所至,她要报复,报复过九阳,报复鸣月山,报复整个武林,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即使被他利用的伙伴,例如段末杯,慕容元真,她仇恨所有比自己幸福的男女,尤其是名震天下的年轻男女,因为当年她最美的时候,过九阳也是武林中的天纵之才,但却将自己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过九阳痛心之余,更不肯将‘摩利支天’随便交个两位师弟,因为古壁仙爱的是自己,若是如此,不但帮不了她,反而会让她更加痛苦,更加变本加厉地杀人,去练邪门武功,更会害了师弟。当年无名老人曾说,他们弟子三人将来都有修道的福缘,更预言天外天山外山将会‘弟子七人,四凡三圣’,而事实上过九阳他们才弟子四人,还有三个没有拜入师门,也正是因为如此,过九阳才敢代师收了封子綦为五师弟,而为了让师辩、云深两位师弟去掉多年的
执着,屏弃我执,以至修为更有精进,才和好友慕容擎云设下七情棋局,让慕容擎云扮成自己,自己易容成慕容擎云,亲自下出了那七局棋,想通过手谈,让两位师弟修为更进一步。他虽然每五年就输一次,却希望两位师弟能真正发现自己的缺陷,这才是过九阳期望的真正的赢法。但云深、师辩多年来丝毫没有真正赢过他,每五年鸣月山一行虽然修为上都有进步,但并非是质的突破。
后来,他屡次暗中跟踪古壁仙,发现她在江湖上竟然还有很多身份,其中的一个就是‘羽觞先生’李遐吟的妻子,‘郁悒夫人’李秋浦。而这件事,连李遐吟本人都不知道。她不但放纵,更折磨自己,练了一门叫‘阑还沚音’的武功,伤人无形,却更损己,这门武功本来是‘二十诸天’正宗绝学的护法武功,威力之大,惊人已极。但也正是太惊人,所以也损人至深。后来,过九阳见她病得厉害,十年前一个人去了天竺的孔雀王朝给她求一中罕见的解药,而那九局中的后两局,都是慕容擎云所下,云深两人也正是慕容擎云挫败。而最后一次,慕容擎云被击重伤,结果就在过九阳回来之前,端然坐化了。没想到十年一别,竟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