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若只如初见

1943年,10月,南京。敲下这些词,眼前的屏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时间沙,天地忽然黑白,旧电影的清灰,记忆里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闪动着,绰约得看不分明。

这部怀旧电影的第一场,是一个男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落叶缓缓下坠,带得时光也优柔起来,其中一片金色的叶子,落在旁边茶几上搁着的一摞杂志上。他随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题了大大的两个字“天地”,是一位名叫冯和仪的女士寄来的样刊,发刊词也是这位冯女士写的,他无可无不可地看了,继续朝下翻,有一篇叫《封锁》。

他看了一两段,不由自主地坐直,这姿势维持到把整篇小说看完,然后又翻回来,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向朋友推荐,朋友也说很好,他仍然觉得不足,因为那一声“好”太平淡,可以给所有事物,而这个小说的“好”,在一切事物之外。

这个名叫胡兰成的男子于是写信跟冯和仪—笔名叫苏青的编辑打听,苏青说,作者是个女子。那句大抒情的感叹就是这会儿冒出来的,胡兰成说:“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这是胡兰成所描述的他和张爱玲的开头,在《今生今世》里。许多年后,《小团圆》里也写到这一段,却凶猛很多。认识很久之后,汉奸高官邵之雍对女作家盛九莉说:“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邵之雍是胡兰成,盛九莉是张爱玲。胡兰成看到的,到底是怎样一篇小说,让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如此激动?以下是它的内容梗概:

银行里的会计师吕宗桢,和大学女教员吴翠远,都是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你把这个“好人”翻译成“凡人”也可以。那个毫无预兆的下午,他们凑巧上了同一辆公交车,遇上了封锁。“封锁”,是张爱玲所处的乱世经常发生的形象,《色·戒》中,王佳芝暴露之后,封锁开始了,有人扯着根绳子拦断了街,行人与车辆在此止步。吴翠远和吕宗桢遇到的这场封锁不知有什么内情,总之,将他们较长久地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了。

吕宗桢原本坐在车厢另一端,突然看见一个厌烦的人,慌不择路,挪到吴翠远的旁边。但那人还是看到了他,吕宗桢干脆把一只胳膊放在吴翠远身后的窗户上,让对方以为他搭上新欢而尴尬避开。

吴翠远有足够的理由反感这突然冒出的轻浮男子,然而她没有,她的脸上甚至有着忍不住的笑意,男人的轻度冒犯,会让女人发现自己的可爱。他跟她搭话,献殷勤,眼角的余光却在瞥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果然识趣地走了,从小说中抽身而退,把剩下的世界交给偶遇的这一对男女。

吕宗桢并不喜欢这萍水相逢的女人,她太白,太规整,跟他太相似,一个“好人”不会被另一个“好人”诱惑。但就算打发封锁的时间也好,何况还有另一种刺激—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即使是对一个兴趣缺缺的女人“这样”。

他跟她抱怨他的妻子,痛说革命家史,但还是带出了心底的一点儿诚意来。又说他们银行里的人际纠纷,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他发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温柔的美,他看着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吴翠远的脸红了,他们恋爱了。

吴翠远的爱,来自寂寞,吴翠远的寂寞,缘于她是一个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个“好”字包围着,像那城堡里的睡美人,必须等待着一个王子冲进来,把洁净的、无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来,她也看透那只是个童话,周围的人还要让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烦了。

在公交车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邂逅并恋爱,这当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东西,是对那个“好世界”的冲撞,更真实、更生动、更有诱惑力。就像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单车上的少年,在冲向人群的一瞬间突然松开车把,人生的可爱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吴翠远立定心意,要挑衅她烂熟的那个规整的社会。

他跟她要电话号码,她说得飞快,以此考验他的爱情,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掏自来水笔准备记下的时候,封锁解除了,电车当当当地朝前开去了。而吕宗桢一弹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现在吴翠远眼前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

吴翠远以为他下车了,自顾自地想象下一节:假如他打来电话—就在这时,她看见吕宗桢遥遥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他没下车,和吴翠远的一场恋爱,只是封锁中的一个插曲,一个不近情理的梦,梦已经结束,他也该走了。

吴翠远和吕宗桢,都是凡俗男女,却不能完全收起渴望传奇的心,一点点不甘,朝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试探,成就了这场电车上的艳遇。然而,当时间的封锁取消,不再是那样绝对的暂时,而重新进入无尽的过去与将来时,他们也任凭红尘淹没,不做挣扎。

胡兰成跟吕宗桢的相似之处是,

人到中年,渴望传奇,愿意在平凡时日里搅上一些浪漫,但骨子里是现实的。张爱玲准确地刻画出了这类男子的情态,胡兰成激赏的背后,是他的潜意识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